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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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個很少獲得「先生」寵愛的學生,小學時如此,中學時亦莫不如此。儘管教過我的先生,前後總有二三十位,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可是喜歡過我的卻只有一二位。我一向是個成績屬於優等的學生,可是我始終不能與先生親近,親近過的也是對方特別關顧我,與我表示親近的結果一我永遠記得,在我的十幾年學生生涯當中跟我玩過的,使我毫不覺得可畏的,只有一位男先生和一位女先生,卻都是我父親往年的學生。 另外一點是,我那許多先生當中,日本人居多數,而日本人在我的腦子裡,幾乎從我懂事時便已刻下了懼怕敬畏的印象。在這種先生教導下,我只是個成績好,但毫無活潑氣象,不為人所重視的學生。雖然我也記得在那位特別疼我的先生教導時,我又是個最調皮也最活潑的學生。我從小就是這種凡事被動,個性軟弱的人。 我很快地就記住了每一位同事的姓名,然而我不能自動去跟人家說點什麼,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找上門來跟我搭訕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是我的芳鄰藤田節子。一襲白上衣,一條黑裙,短短的頭髮在後頸往上一折——她天天都是這樣的樸素打扮,但她那豔麗的笑卻是那樣慷慨地投向我。她臉上不加修飾,而粉頰朱唇,處處發散著天然的青春美色。她對一個如一座佛像般木然而坐的我,就如一顆明星般地施放出銀輝。每當她表示了一點什麼意思,便要徵求我的同意。儘管她是跟旁的同事談笑,但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也不得不加入她們之中,算是取得了應有的一個席位。 如果有人以為對於這種施捨,我應感到屈辱,那就大謬不然了。正好相反,我幾乎就是藉她對我的這種態度而保持自己並不算十分明顯的尊嚴的。我不敢否認我是個十分容易動情的人,面對她那種燦爛的笑與充滿媚力的聲浪,不免屢屢地怦然心動。但是我不敢正視她,特別是當她那豐滿的胸部無意間映進我的眼簾時,眼底似乎興起一陣灼熱的刺痛感覺。她是簡尚義的愛人——我常常這樣警告自己,以免受她的媚惑。 其實,我也曉得自己絕不敢去愛她,人家是日本人,而且自己又是職卑位低的新進人員,並且在這個職位上而言,還是最無能的、最卑微的,縱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愛上她,我也不會對這愛情抱存任何希望。我對自己的那種警告,勿寧說是一種自我解脫。 我在事務室裡盡可能地保持若無其事,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而然我也就不敢左顧右盼。這情形卻使我的視線有了碰觸在我正對面的同事的機會。她是穀清子——一個我曾經僅靠短暫的印象而把她說成「浮世繪」裡的典型日本古典美人的女同事。 那天晚上,當我向劉培元、簡尚義他們那樣形容她時,只是信口胡謅。我雖受了十多年日本教育,無形中也受了好些日本文化的薰陶,但我對美術方面並沒有絲毫研究,由於稍為喜愛日本古典文學,所以對所謂「浮世繪」也不過懂得一丁點皮毛而已。沒料我那一番話竟得到了劉培元的熱烈贊同,而且居然還使其餘幾個莫名其妙。這證明他們對浮世繪是一無所知的。 經過這幾天,視線的安置已稍有了著落,心情也漸趨平復,於是我重新體認到我那剎那的印象,或者說信口扯出來的話,倒的的確確是深中肯綮的。 穀清子的視線經常低垂,笑時也總是抿著嘴,僅露出齒尖一小部份。喝茶時茶杯底一定端端正正地擱在左手指尖,右手輕握杯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一派「茶道」的作風。走路時雙腳趾尖略為向內,步子踏得很小,行禮時雙手並排在雙腿中間一這一切,雖然別的日本女同事也都差不了多少,但穀清子顯得特別端莊凝重,可以說一舉一動都不忘日本女人特有的教養。這些,可以證明她的性情是合乎古典派,或者說較為保守的。 她的容貌呢? 這兒,我不敢對自己的秘密的卑鄙行徑有所隱瞞。一個猥瑣的人往往都是工於心計的,我想著她,卻又不敢公然盯住她。如果我發現她低著頭看書或寫字時,我就放膽把視線投向她,只要她眉毛微微一揚,或身體的某個部份略略一動,便趕緊岔開視線。但這法子是常要失敗的,我就跟她的眼光正面相碰過幾次。我學了乖,常常用手掌把面孔整個地掩起來,指縫間留下那麼小小的,任何人所不可能覺察的,但卻已十分足夠我的視線從那裡活動的小縫兒,從那兒往前面窺看。 漸漸地,我發現穀清子是越看越美,下垂的彎眉,同樣地下垂的眼尾,長長的睫毛,小巧而直的鼻,不十分鮮豔的朱唇,薄施白粉的面頰,每一處都有一種「浮世繪」裡人物的韻味。也許,那是柔態的美,不能算是動人心魄的,可是它是耐看的,百看不厭,而且還是越看越美有風韻的美。我由發現而驚奇,而感歎,最後竟至於看得上了癮。 我在事務室裡經常都感覺陰鬱、渺小、不被重視。幸而尚有一種本能使我對女人發生興趣,使我不致於受不住灰色心情的重壓。不過我也還經常地動著腦筋,考慮對某幾位同事更接近,建立更親密的友誼關係。 在這種心情下,我可以取為物件的,不外是曾經光臨過我的宿舍,對我表示了特別好感的四位同事,劉培元、簡尚義、葉振剛、李添丁。 話是這麼說,我也並不是一直忽略這點。我常利用休息時間,尤其是中午的休息時間,去個別找他們談點什麼,可就是這些時間太零碎了,而且這時他們也多半呆在事務室裡。在大庭廣眾之間,我怎麼也不敢去找他們,而且他們又不坐在一塊兒,各有各的一群經常交談的人。而除了這四個人之外,我都那樣陌生。本來,儘管陌生,既然大家都是同事,我亦無妨加進他們當中,而我就是做不到這一點。 我只好考慮到,第一時間要充裕的,第二沒有旁的同事,至少也要旁人不太多的場合,去找一個人談談,自然而然就等到下班後,特別是晚上,到他們住處去找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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