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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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和美蓮沒有多少話好談,我老覺得有些悵悵然。那兩個高等科生王氏粉和嬌妹要明早才出街,沒有跟我們同行,這更使我的離情——雖僅一個禮拜的離別,變得濃重而難受了。到街路已是黃昏時分。我讓妹妹先走,自己彎到鎮郊的視學官舍,在門口卸下了我的背囊。出來應門的一位中年婦人,我猜想定是視學太太,一出來就在玄關的板緣上跪下。 「我是宮前國民學校的陸。視學先生呢?」 「真不巧,現在沒在。」 我把那半袋米提出來,放在板緣一角。 「我帶來了一點東西。」我有些訥訥地。 「啊,這是……」對方瞪圓了眼。 「嗯,是米,請告訴視學先生,是五寮分教場的陸送來的。」 「呃,是五寮的陸先生!」 「是,是家父。」 「呃,我很認識陸先生,常常都受他照顧,真是,真是感謝了。太感謝了。」 她連連鞠躬,把雙手撐在木板上,彎下上身,直到額角碰上手背——這是最高級的敬禮。她要我好好感謝父親,還要我常來玩,而且每說一句就敬一次禮。地位的懸殊,竟在一小袋米前面一筆勾銷。當然,這也是日本人禮多的一種表現,而米的魔力也有了重大作用,卻是毫無疑問的。 辭出後,我思量那米不過十台斤左右,就是照黑市價來算,也是微乎其微的,而竟使她那樣感激,那樣驚喜。我可以想到,她一定也有著一群經常餓著肚子的小孩,那一小袋米將可以給他們一家人飽餐幾頓。想了這些,我就不免感慨系之了。 半年來賦閑在家,我差不多已忘了饑餓之苦,其實,我也結結實實地餓過來的。中學時,尤其是最後的兩年間,我也是三餐喝稀粥,不過那時可以在校內的「賣店」買些東西來果腹,化的是爸爸勒緊褲帶節省下來的血汗錢,只圖一己之飽便覺天下太平。那是多麼荒謬的日子呀。我重新想起了父母為我吃的苦,心情便沉重起來。 §第五章 我自認對於新環境適應得很快,然而細細想來,那也是被動的。我所過的日子,雖然到處都有新鮮事,不時都有觸動我的好奇心的事物,但我總覺得自己彷佛成了個雙重人格的人,一個個性軟弱的人,他與環境的關係是永遠站在被動的地位的,我也正是如此。 在教室裡,或者說與學生相處時,我很快地發現我被賦與了無比的威權。有那麼唯命是從,而且對你百分之百地信賴與百分之百地尊敬的一群人在你眼前,聽從你的擺佈,聆聽你的每一句話,而在不多久之前你還是那一群裡的一份子,現在忽然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唯一的權威人物。不必否認,那是使人快意的事實,然而我也知道,那並不是我所造成的局面一換句話說,並非我原就具有這種威權,而是那裡有著一個具備那種威權的位置,我只不過是偶然被安置在那個位置上面而已。 此外,我還必需舉出下班後在宿舍裡的情況。自從妹妹美蓮來跟我同住後,我的宿舍可顯得熱鬧非凡了。差不多每個晚上都有幾個女學生來,有的是美蓮在桃園的同學,有的是我所服務的學校高等科女生。美蓮的同學們之所以來,當然是憑與美蓮的同學關係,高等科女生則多半是王氏粉和嬌妹兩人帶來的。有時她們成群結隊而來,擠在那六席榻榻米的房間談笑吵鬧,有時也會有幾個帶著書包來做功課,不過最後總也免不了嬉戲玩耍一番。 在她們面前,我仍然有某些程度的威權,但是她們年紀多數隻比我小二三歲罷了,所以師生間的感情較為淡薄,她們既敢很放肆地跟我交談,甚至嬉耍,我也就不得不以笑臉相向——這兒我應該坦白說,我的對異性的一種本能的憧憬與渴望,才是使得我對她們客氣的主要理由。 但是,我多半還是沒有跟他們混在一起,我或者裝著看書,在隔房靜聽她們的一言一笑。我發現從山裡來的女學生,一般地說都是較為「規矩」的,她們的聲音,不管是說是笑,都比較低細,胸脯也總是縛得緊緊地,似乎總想把曲線隱去。街路上的女學生可就不同了,她們的言動多半是肆無忌憚,笑時盡情地笑,話也多數高昂。 在事務室裡,我依然是個卑微的存在。休息時間我儘量不去事務室,寧願在教室裡或運動場上跟學生們混在一起,可是有時候為了一些瑣事或喝杯茶,不得不到事務室裡走動走動。尤其上班後頭一件事是教職員晨會,所以免不了要在那裡坐上一會。 三十名不到的同事中,臺灣人占一半,其餘一半是日籍教員。女同事為數也不少,一共有十二位。有些比較上了年紀的同事雖也很嚴肅,道貌岸然,不苟言笑,但大部份都喜歡說說笑笑。開會以外的時間,總會有幾堆人在談笑。可是我怎麼也不能加進那種場面。有時候身邊的同事們談得很起勁,我卻只能在人家哄然而笑時裝出笑容,笨拙而無助地表示我也在聽他們的話。 我那生就的一付蠢笨的唇舌和猥瑣的天性,使我每每欲對旁人的話表示一點什麼意見而訥訥不能出口。我常覺得那些先生們都不容易親近,而自覺焦急與孤獨。 我為什麼會這樣糟呢?也許我的潛意識裡有對「先生」的敬畏心理,使得我雖然已是他和她們中之一員,但仍自外於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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