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我對酒還沒有自信,每次「討伐」當然不免要喝幾杯,但從未感到醉意倒也是事實,不過到底能喝下多少,還是一個未知數。父親常說我的酒可以學會,也許我能喝好些杯也說不定。

  喝了幾口,我忽然想起有炒的花生仁,也可以煮一碗青菜來佐酒,便提議要下一趟廚房。大家沒同意,我便單拿出花生仁,另外切了一碟子的鹹菜幹。這些都成了難得的美肴,對我之能獲得這幾位同事的好感,發生了不少作用。僅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感謝母親的安排了。

  在一個初入社會的人,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這種酒宴,迢種聚會,當然也不例外。而且幾杯下肚,四個新朋友也都無拘無束,使我覺得很親切,把我我因初到陌生環境而生的孤獨感一下子就抖落了。

  我們談了不少,使我對校內的事有了初步的瞭解。

  話題落到談論女同事時,劉問我:「你看到漂亮的嗎?有沒有覺得很美的?」

  「我?」我著實給難住了。我還不能像他們那樣隨便,表示對女人的意見,談這些,總覺得有些雞為情。但劉一定不放鬆,我只好說「我還沒認得幾個女先生啊。」

  「不認得也沒關係,說出那個座位的,或者模樣兒就明白嘛。」

  「那麼……」我略作考慮狀,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會說出那一個。我說:「藤田節子很媚人,充滿魔力。」

  「了不得!」劉大拍一下掌會心地露出滿嘴錯落不齊的牙齒說。

  其餘三個也笑起來。

  「你眼光不錯!」劉說:「簡桑,你出現了敵人囉!」

  「別亂說了。」簡的面孔本來就紅,喝了幾杯酒更紅了,忙反駁說:「我的確也說過她美,不過只是說說罷了。她美是事實,這是眾人承認的。你不能因為我說她美就認為我對她有意思。這一點要請陸桑瞭解。」

  「哈哈……」劉的闊嘴巴爽朗地笑了幾聲說:「別這麼認真,開玩笑哪,不過你這麼正經,倒很叫人猜疑呢。」

  我無話可說,也不曉得怎麼說好。他們剛來時,劉就暗示過我可能成為葉振剛的情敵,此刻又幾乎把我當成簡尚義的情敵,劉這人未免太愛開玩笑了。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把我看成這樣的人呢?好像我是調情聖手似地,其實天晚得,我還不敢正眼看女人,腦子小得就好像一條溪裡的香魚啊。

  劉和簡鬥了幾句嘴,葉振剛打破沉默說:「你們別盡說這些無聊話了。劉桑,你已經有未婚妻,不應該對旁的女人感覺興趣。」

  「呸!」劉趁著幾分醉意吼道:「葉振剛,你要向我說教嗎?你倒說說我幾時對誰感到興趣過?」

  「沒有就好,簡桑也該答應山川的婚事,這樣一切都圓滿了。」

  簡也開始表示對這話的異議。我還不知詳情,很覺得著急,又不敢問個清楚。好久以後才明白,有人給簡和山川教頭的女兒提了親。她也是校內同事,改了日式名叫淑子。可是簡遲遲不答應,一直以「考慮」來搪塞著。傳聞裡的說法是簡嫌她的學歷只有家政女學校,而他的理想物件則是高等女學校【女學校是女子中學,高等女學校為四年制,屬於甲種,戰時添設家政女學校多處,為三年制,屬乙種】畢業的。不過這說法是不是確實,那就不是我所能得知的了。

  這許多事使我覺得很有趣。社會上的人事關係竟是如此複雜微妙,而且處處都似乎有糾葛,有問題。個人有個人的事,而這些個人組成了一個有機體一社會。於是各個人的問題便糾纊在一起,就有如許許多多的小齒輪咬在一塊,互相推助。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也會參加而成為一個組成份子呢?我也會影響別人嗎?推動別人嗎?我覺得剛一腳跨進社會這個大海,便觸到漩渦了。

  此外,我還有一個感想:在我的觀念裡,先生是可怕的,威嚴的。此刻在我眼前展現出來的,卻跟我的觀念大有不同。原來他們也都是年輕人,喜歡談女人,也喜歡為愛啦或不愛啦這些事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可說跟我剛離開的中學生身份毫無兩樣,這對我個人,可說是個很重大的發現。也許,由於我如今也是個先生吧,我很簡便地接受了這個新觀念。

  沒疑問,是我的這個新觀念,挑起了我表現一下的欲念,我便趁他們的爭論告一段落時說:「我的芳鄰的確很媚人,可是我願意說出我看到一位更美麗的女先生。」

  「誰?」

  「哦!那一個?」

  四個人都立時把眼光集中到我臉上,而且每一雙都似乎帶著一股熱切的意味。我有些得意起來,我也能靠自己的話吸引住人們,而且又都是比我更有資格的人們——這對我委實是個很重大的發現。

  「我還不認識她,不過她是我在事務室座位正對面的女先生。」

  「哦!」劉最先驚愕了一聲。

  其餘三個都把眼光移向劉。劉是昨天還坐我那個位子的人,當然他馬上明白是誰,在其餘三個人遒沒想出是誰時,劉就說:「是谷,穀清子。」

  「她?」李添丁詫異地道。

  「我倒不以為她美,年紀也不小。」簡尚義失望似地說。

  我覺得有股力量在推動著我。我又說:「我覺得她實在是美人,不過是古典日本美人。在浮世繪【日本繪畫之一種,威行於德川時代,名家輩出,在世界畫壇上,頗有地位】裡出現的美女就是那個樣子。她是了不得的,劉桑,你以為怎樣?」

  「對!」劉恍然似地說:「是浮世繪!我一直想不起這個詞兒,現在你一說就明白了。她確是那個樣子,純粹日本味道的美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