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發現穀清子之美也是很偶然的。今天,我每次進到事務室都不敢看來看去,坐下就裝著看課本的樣子。有一次,我偶然抬頭,對面的一位女教員的上半身就映現在我眼前不到兩公尺處。她也在看著桌上的東西。我最初是被她的面孔的特異處吸住了,由於她沒看我,我就小心地偷看她,她稍為一動我就忙俯下。我做得很成功,沒有跟她的眼光相碰過。

  她的眉毛特別長而細,彎成一雙很優美的弧形,尾往下垂。睫毛也特別長,下垂,剛好跟眉配合。鼻子很直,但略小,不過顯得相當高。嘴唇也很小,微彎,整個面形是雞蛋形,但好像略長些。

  當時我就直覺地聯想到「浮世繪」。她確是「浮世繪」裡的人物,在現代人的眼光裡未必很吃香。我並沒有很快地就覺得她美,甚至直到我要說出她時,也不以為那就是美。只是她太古典了,所以我以為那是憂鬱的靜態之美,很動人。沒料到我竟說成是最美的,而且居然有劉培元同意我的說法。

  其餘三個似乎不大有興趣,所以關於她也就沒有能談論多少,不過我也因此而明白了有關她的事實。當然她是日本人,廿四歲,丈夫是警官,應召出征已一年有半之久,而她結婚則還不到兩年,算來結婚生活還只過了半年不到。

  說了些她的話,大家都意興闌珊了,酒也所剩無多,不久也就散會了。

  現在,我是真正地孤獨了,我躺在被褥上兀自尋思,我確切地發覺到,我已不再感覺寂寞與起自生疏的怯懦感。相反地,我竟是不知不覺地在以一種興奮之情回味著這一夜的遭際。

  第一個使我覺得喜不自勝的事實,是他們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高不可攀,甚至我還覺得,在談吐間流露出來的教養,我並不遜於他們,我幾乎要認為我比他們要強些。似這種優越感很快地就被我打消了,我嚴厲地告誡自己,他們所受的中等教育,最多不過是三年間的師範學校。而且劉闊嘴還是靠檢定取得了教員資格,顯然並未讀過中等學校,而我是受了五年完整的中學教育的人,在某些事情上面多懂一點,是毫不足以引為自傲的。再說,他們在教員的職位上都是前輩,懂的事物也一定更多,我是萬萬不能得意忘形而鄙視他們的,何況他們對我表現了幾乎是過份的盛情,我應該感激他們,尊敬他們,並設法增進跟他們的友誼才對。一這就是我的結論。

  其次,我還把這四個新朋友一一評論一番。劉培元與簡尚義兩人,在我的印象裡可以說是很鮮明而深刻的了。他們都是穿官服的——當然今晚是便服——也都是較年長的。其餘葉振剛和李添丁兩個,我還不很熟。他們也是比較沉默的,不過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葉振剛這個較矮較瘦面目黧黑的人,他陰沉悒鬱,恰與簡尚義的白皙、爽朗、豪放成對比;而李添丁的滿臉孩子氣,一本正經,能夠傾聽別人的話而不多表示意見,恰巧又與劉培元那圓滑老到,世故,侃侃而談的作風成了對比。總之,這四個人都有其獨特的性格。

  如果我的觀察還算不太離譜的話,那麼,我將會跟那一個較為親近呢?我靜靜地自省,我是個欠缺強烈個性的人,一向就很容易受別人影響,換言之,也就是拿不定主意的人,並且又是初涉社會,因此,我可能跟四個人都維持很好的友誼,不過也可能一個都不能較深入地交往。

  我自知需要朋友們的扶持,所以我只有下決心,不管哪一個,我都要好好對待他們。最後我不由得又憶起昨天所親歷的尷尬場面。我是那樣地膽小怯懦,簡直就像條笨驢,而且還必須用「一切都要過去」這種灰色頹廢的想頭來安慰自己,鼓動自己,而今天呢?倒有些得意忘形地自以為了不得了。想來真要叫人失笑。或許,這種反復不定的心理狀態,正是像我這種意志薄弱沒有個性的人的特色吧?

  不知不覺間,我落入這進入社會後的第一個並不算十分舒適的夢鄉了。

  §第四章

  到任後的第三天,我見習了兩堂課,然後自己上了兩堂:國語(指日語)和算術。幾十雙完全信賴與崇敬恭順的眼光,使我這初站教壇的人很快地習慣於演那種獨腳戲。

  第四天一就是今天,我得了山川教頭的同意,不再參觀,上完了四堂課,於是我迎來了盼望多時的週末。

  我之所以期待這一天,雖也由於乍入新環境,日子不大好捱,主要的還是由於我可以回山裡見見兩天沒見了的父母與弟妹,並且可以有一天半供我放鬆緊張的休閒時間。

  我已經給在桃園讀書的妹妹美蓮去了信,告訴她我已就職,並分得了宿舍,以後可以同住,要她週六返家時來和我一起回家。能夠看到這個最大的妹妹,很使我興奮,因為我有一種自覺,以後我在妹妹心目中的地位已非往日可比了,她讀書的費用將由我負擔,住我的宿舍,我成了她事實上的「保護人」。

  禮拜六照例是全校到中午為止,午後不必上班。飯後我就收拾宿舍,加意清掃一番,以便在妹妹面前炫耀一下阿哥已夠資格當一家之主,而且還能把「家」理得蠻像個樣子呢。

  下午三點半,妹妹回來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她帶來了一大群不速之客。這些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地擠進我這狹窄的「宿舍」的客人們,都是妙齡的女學生,幾乎使我張惶失措。在中學時,說到女學生總是要叫人起一種綺念的,在街路上跟她們搭訕,或做點什麼小惡作劇作弄她們,乃是每一個中學生所引為最得意的事。在這一點上面,我雖是很不在行的,甚至可說是笨拙的,但在心中生起的綺念一或者說對女學生們的一種本能的憧憬,卻是跟別的中學生毫無兩樣的。現在,眼前來了一大群女學生了,霎時間我發覺到,如今我的身份已整個地改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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