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不大敢想像來日的事,我也模糊地抱著升學的希望。但是,我似乎已微微地認了命,總覺得自己是沒法考取的。半年來賦閑在家,我就沒有翻過幾次書本。我缺乏堅強的信念,不能痛下決心,拼命用功。我個性軟弱,又使我不敢認定臺灣人受到強烈的歧視,考上級學校要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事實上每年也都有二三畢業同學獲得升學。我又怎能怨恨人家呢?我不由地想,也許我的那個模糊的期望永遠不能得到事實的推動,而終至隨波逐流下去吧?

  正當我想就寢時,意外地來了四位不速之客。第一個進來的是這「宿舍」的前任住宿人簡尚義。他的聲音四時都爽朗響亮,面色紅潤,永遠有一股活潑的朝氣。

  「我猜你還沒睡,是嗎?」簡未進門就喊。

  「不要是在想家了吧,飯燒焦了沒有?」

  不容我回答就接上來的,是我的班級的前任級任,瘦長個子闊嘴巴的劉培元。到目前為止,他的寬嘴方顎和圓滑成熟的舉止,與簡尚義的蓬勃生氣,是我的同事中予我印象較為鮮明的兩個。

  第三個進來的是個小夥子,滿臉孩子氣,又滿含一本正經之色。劉為我介紹,我才曉得他叫李添丁。他手裡推著兩瓶「福祿酒」,往榻榻米上一擱。我一看,不由吃了一驚。

  「呀,這個,幹什麼的?」我說。

  「喝嘛。」劉已踏上榻榻米,一屁股坐下又說:「咦?葉桑!葉振剛!還不進來。」

  簡和李也上來後,紙門後又閃出一個人影。又瘦又矮,黑黑的臉上高聳著一隻很大的鼻子,我記起來了,他就是我下午參觀他上了一堂體育課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大情願來的,臉上有股不耐煩的意味。下午,山川教頭介紹我認識他,並要求讓我看他的課。他說他體育不在行,不能夠讓人見習,不過山川教頭一再請托,我也鞠了幾個躬,他也就答允了。那時他的神色也是如此。我覺得他有些陰鬱——也許我該說是深沉,跟簡的作風恰成了個對比。

  「來了就算了,別那麼忸忸怩怩的,不夠男子氣派啊。」簡不客氣地刺了他一下。

  「呸!我怕什麼!」葉愛理不理地說著跨上來。

  「哈哈……」劉笑了幾聲,突地把那張闊嘴巴湊過來向我低語道:「這兒是他的她的家,我硬拉他來。我的意思是,你懂吧?別搶他的。」

  簡和李都大笑了。葉漲紅了臉,猛槌了劉的肩頭一下說:「馬鹿野郎,真是胡說八道!」

  我還不曉得這裡有年輕女郎,不過馬上猜想到那一定是大山亨的女兒了。陡地,大山那龐大的身影在我腦子裡浮出來。如果他的女兒也像他那樣,從頭到腳都是特大號的,那就夠瞧的了,我才不敢恭維呢。而且這位葉桑卻又是個小號人物,又矮又瘦,跟那樣的大號女孩配起來……想了這些,我不禁笑了笑。

  我不得不很快地收斂了我的笑:因為,我發現葉的眼光裡,似乎含著一股異樣的悒鬱神色——我直覺地把這神色解釋為敵意。我想他是誤會了我的笑,事實上,我相信沒有人能懂得我笑時的心理狀態,何況我那個聯想是毫無根據的,甚至可說是荒謬的,難道他是受了劉闊嘴的話的暗示,真把我當成情敵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那眼光並不是敵意的,可以說是我誤會了他。然而這個印象卻很執拗地存在我的心板上,好些時日以後當我明白了我以一個新來的人竟列名在他之上時,我還自私地把他的敵意加上了一個對我嫉視的罪名。他是在一所乙種中等學校畢業的,所以雖然當了兩年多助教,但月俸只有三十九元,而我初任俸給就已四十元。可是他苦學已有了成就,今年考取了專檢【專檢即專門學校入學資格檢定,及格者取得甲種中等學校同等資格,可報考專門學校等】,在學歷上已和我拉平。我一廂情願地解釋為他對待遇有所不平。

  這時劉已把小紙包打開了,是烏麻糖,簡也從褲袋掏出了個紙包,是鳳梨幹,我不由得又驚奇了。

  「陸桑,我們這算是表示一點歡迎的小意思。幸虧李添丁氏找了兩瓶福祿酒,李桑今天可是殊勳者啊。」劉說。

  「可惜沒有下酒菜,都是甜的。」簡也附和說。

  我很感動,連連表示謝意。我想起了母親為我準備的小酒杯,真沒料到第一天便派到用場了。我滿心興奮地把它們找出來,可惜只有四隻,於是我另外又找出了一隻茶杯湊上。

  他們看到我有這東西,個個都目瞪口呆了。劉感歎地說:「唉,真是將門虎子,準備得這麼周到。」

  「真是了不得,陸桑一定海量吧?」簡的爽朗嗓子顯得更爽朗。

  「這是什麼話啊?」我忙回答:「你們誤會了,老實話,我還沒喝過多少次酒呢。」

  「不用謙遜,有這樣的爸爸就有這樣的兒子。」劉又加上一句。拔開瓶塞,把茶杯放在我眼前,斟了滿滿一杯。其他的人都是用小杯子。

  我連連謙辭,並問怎麼曉得我父親會喝酒。劉告訴我,父親上街時,有了機會就誇口到那裡去喝了酒,喝了多少,所以認識父親的人都知道他還能喝幾口。父親還把這叫「討伐」。近一兩年來,我每次放假回家,父親都要帶我去「討伐」。山裡的人好客,做完工啦,起工啦,不用說,就是平時,也常常要請客人。在這種時候,我父親多半是被拉去當客人的第一個對象。那常是要翻山越嶺的,但能大喝大吃一頓,也就樂此不疲。我還有兩次跟著父親去被高山同胞請喝「粟酒」的記憶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