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我羞紅了臉。這並不只是這話本身的意義使我如此,而是另外還有一層含義。老人有個孫女,年十七歲,今春才在我要任教的國民學校高等科畢業。前此,特別是她從山麓的河間國校升入宮前國校的高等科以後,老人屢次問我,他的孫女給我做婆娘好不好。當然那是開玩笑,父親還開玩笑地答應過他。不過,以我那時剛懂得結婚這回事的年歲來說,也是很夠使人驚心動魄的,因此一直都保持著特殊的印象。此刻雖沒有明說要我討他的孫女,但我在意識裡立即聯想到她,血潮就沖上來了。

  「哈哈……」父親以大笑回答了這提議。

  這笑使我覺得面孔更紅了。我確實在父親的笑聲中聽出一種得意的意味。父親已五十六歲,教了三十幾年書,大半輩子勞碌過來了,又只有我這個獨子,到了這種高齡還沒有生活上的副手,也沒有小孫子抱。如今我已長大了,而且有了職業,可算得上一個大人。此刻有人提到親事,自然難禁心花怒放。我猜想,縱使人家是說著玩的,在父親的感受裡也另有一番滋味吧。

  我回答不出,只能跟著父親苦笑一下,算是回答了戇嬰老人,不過在我的腦子裡卻陡地勾出了她的影子。我沒有跟她說過什麼,連碰見也是可數的幾次,每次見面也只是點點頭,說一兩句諸如:「剛回來嗎?」「是」「去哪裡?」「沒有」等斷句而已。

  我覺得她相當美,但也是閑在家裡那半年間才有過這種感覺。事實上,在山村裡的女孩當中,她或許也可算是美的一個。不過那以前我很少正眼看過她。我向來就是如此,碰到女學生,同學們都能嬉皮笑臉地搭訕,我卻不能。偶爾學學人家的模樣,在路上跟女學生說點什麼,心臟就要狂跳半天。我對她感到美,也許只是比較上的。其實,哪一個女孩子我沒曾覺得美呢?我的眼光常常不由自主地給她們那微聳的胸部和臀部吸引過去。我不能否認我的對性的感覺,這些年來就已變得十分敏銳了,近一兩年還自覺非常地狂放,非常地強烈。

  我對秀霞——戇嬰老人的孫女——的觀感也可在上面的分析中得到一個概念。結婚,在我的觀念裡還僅止於合法的性的接觸階段,而且也僅在這個意識下,她對我才算是有意義的,但我畢竟也知道自己還沒到結婚的年齡。

  「怎樣?阿龍桑,秀霞給你吧?」老人說。

  「我會教她餓死呢!」

  「戇人!李先生有四個小孩,月給才三十四元呢。」

  我認得這位李先生,是分教場裡的一名助教,於是我語塞了。我有些著急,一面卻也覺得心中起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肐肢窩裡有種癢蘇蘇的感覺。

  「我還要讀書啊。」好容易才想出了這句話。

  「已經很了不起啦!中學生,嗯,中學畢業生,怎麼還要讀書?」

  「中學畢業生不能做什麼啊,大學畢業了才有用啊!」我知道山裡人的觀感跟我這個在大城裡混過來的人,看法有很遠的距離,是怎麼也沒法談攏的,但也只有這麼說了。

  戇嬰老人還不放鬆地說:「你阿爸已經答應了我,明年分教場要增加一班,那時要秀霞做教員。你看,你們兩人可以一面教書,嗯,一面……一面……不是嗎?」

  我私下埋怨父親不肯幫我開脫,不過一面也非常感謝這親切的老人,便提起酒瓶說:「喝喲。這個以後再談吧。我還只有十九歲呢,還是個小孩啊。」

  我把所餘不多的酒斟給戇嬰老人和父親,然後把自己的杯子拿起來喝幹,推說明天要起早,須先睡覺,就退入裡頭的房間去了。

  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細心聽他們談話。他們沒有再談那件事,這使我覺得很惆悵,也很失望。不知在什麼時候,戇嬰老人提議把我的妹妹叫來我的宿舍同住。這時,我的大妹妹在桃園的家政女學校讀書。我還不曉得宿舍是不是有兩個房間,父親也說出這一點。不過最後父親也同意,如果能夠,便要叫她回來與我同住,每日由大河乘車去桃園上學。老人還說到以後妹妹的學費應由我負責,父親的擔子可以輕下來。我覺得這話很不錯。我能夠分擔一些父親的擔子,也可算是些微的對雙親的報答了。

  不久我上床,可是一直睡不著。父親在戇嬰老人的央求下唱起山歌來了。父親的歌唱得相當好,每次喝了酒總要露一手。在沒有任何娛樂的山中,這種山歌受到大家的喜愛,幾乎人人都會哼幾首,而人們每次喝幾杯「搖頭仔」,如果沒有盡情地大唱一通,便不能算盡興。

  山歌就是客家人的採茶調,調子很少變化,詞則有流傳極廣的,也可以信口湊成的。前面已說過,山村的居民都是從平地遷來的,因此客籍與福佬籍大約各占一半。然而對這種客家山歌,卻是不分客家與福佬,不會說一句客話的福佬人也都無例外地學上若干首來唱。客家人與福佬人雜處的地方,一切都是福佬人占上風,客家人也多以福佬話交談,唯獨客家山歌能風靡所有的人,由此可見這種歌調的魔力是怎麼大了。

  戇嬰老人是著名的酷愛山歌的福佬,客話只能勉強說得過去,還夠不上流利正確,山歌倒有一手。不過他極少唱。村中笑話說:戇嬰老人太喜歡山歌了,但又不敢公然唱,所以每晚上床後都要用棉被蒙著頭,偷唱幾首才能安眠,而他的平埔蕃太太也就是唯一的知音。這話大概是很可靠的,因為是從他的小孫女口裡傳出來的。

  我不喜歡這種歌,我總嫌它太俚俗,太不高雅,認為知識份子是沒有理由去碰它的。事實上,那時各種流行歌曲很風行,中學生個個都會唱,而我又接受了父親的遺傳,對音樂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感應,熱愛音樂,也熱愛流行歌曲及一些世界名曲,山歌對我自然就不值一顧的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