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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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雖然全是所謂「出外人」,卻也多半保留著一份祖先渡海來台打天下時的美德——純樸、誠實、勤奮、節儉。可是,他們的心靈深處都無可避免地有著一股由於身世飄零而沉澱下來的哀傷的渣滓。 夜裡,他們總要幾個人聚在一起,炒一碟花生仁,沽一瓶「搖頭仔」【搖頭仔即太白酒,喝後會頭痛,令人搖頭,故名】,淺斟慢酌,夾雜著太息談說一番,以袪除終日勞動的疲累,解除心頭無可如何的愴懷。興頭來了,他們便幾無例外地用那沙嗄的聲音唱起山歌來。村中也有三兩把胡琴,常常都在凝窒的山間空氣中傳出那種「如怨如訴如泣如慕」的調子來。 中學五年時,「漢文教科書」【日本戰敗以前,中學課程有『漢文課』】有蘇軾的「赤壁賦」。我把文中的情景私下比擬於村中的那些胡琴與客家山歌響出時的情況。那時的我當然不大能懂得蘇軾文中的真意,但我是用適合我自己的心懷的意義來闡釋它。對我而言,這已是很夠的了,而我也由此更愛上了山村的人們。 不幸的是戰爭到了末期以後,酒已不再是他們所能享受的了。失去了酒的他們,好比是被捉到陸上的蝦子,雖不就是給剝奪了生存的權利,但其焦灼與空虛,也就不難想像了。 山村裡又來了一個夜晚,寂寞的,淒涼的。 我的家就在「街道」中,是跟其他房子一樣,簡陋低矮的泥角房子,裡頭打成了兩個日式房間,各鋪著六席榻榻米,前接入門,後連小廚房,一盞點石油的「天燈」即可照亮整個屋內——這就是「五寮分教場官舍」。 晚餐桌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多了一樣菜肴——一大碗炒花生仁。此外,足可稱道的,還有一瓶「金雞酒」。那是今晚的客人邱戇嬰老人送來的。 邱戇嬰老人大概可算是村子裡的首富,這裡唯一的雜貨鋪便是他在三十多年前開設的。山村人們的日常用品,幾乎樣樣都可在店裡買到,夏天還賣些刨冰仙草之類,此外,台車的五寮站管理事務也落在老人頭上。 戇嬰老人已六十開外了,帶著老花眼鏡,由於背駝,身材顯得特別寬而矮。他敢罵人,敢說話,喜歡主持正義,在村中是個精明幹練的要角,村民都怕他幾分。雖然他被許多人敬畏,但他也有一個害怕的人,那是他的老婆——一個平埔蕃女人【較早與漢人雜居的山地同胞,亦稱『熟蕃』,以別於『生蕃』】。 對於邱戇嬰老人,我有一個很不尋常的記憶。好像是我們搬來五寮的第二年吧,有一次我放假回來,從他的店鋪前經過時,他把我叫住了。我告訴他剛剛放假回來,他忽然把面孔湊過來,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說:「你爸爸不是人,是神明。」 我怔住了,楞楞地望著他答不出一句話來。 「是好像神明的人,知道嗎?」 我點點頭,但還是莫名其妙。他沒有再說什麼,看了我一會就扳起身子,叫我快回去。那時我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這話在我是很費解的,但我深深地受到感動。讚揚人家的言詞,可能再沒有比這個更高級的了,且不說它是否十分恰當,卻很夠教我聯想到父親在此地受人尊敬的程度,因此戇嬰老人豎起右手食指,點著我鼻尖般地搖著它說這話時的神態,很久以後都還活在我的記憶裡。 這天,戇嬰孝人聽到我就職的消息,特地送來了一瓶金雞牌老酒。當時酒已是第一級的奢侈品,而通常人們所喝的酒當中,金雞又是最高級的。一般地說,不是「特權階級」,連一口也沾不到,可見老人情意隆重。我們接受了它,並邀老人來晚餐。 我不曉得母親真是因為認為我的就職是值得慶祝呢,或者由於受了戇嬰老人的饋贈而邀請他,打算殺一隻蕃鴨仔來佐餐,可是給老人阻止住了。他表示晚餐一定來,但條件是必不可加菜,否則就不來。所以鴨子沒有殺,只增加了一大碗炒花生。那時的花生仁也是奢侈品,人們口頭上有句話說:「一粒土豆一分錢」,在黑市裡花生仁貴得不得了,因此,一碗花生已很夠表示慶祝的特別意味了。 席間,戇嬰老人談了很多,也問了很多。從他的表情和語氣,可以看出他是由衷地為我和我父親而高興。我還覺得,在他的心目中,我忽然換了另一個人——一個值得崇敬的教員,值得重視的成年人。山裡的分教場裡,教師一共只有五個,其中兩個是「訓導先生」【正式教員任命後稱為『訓導』,等於是官職,訓導之下有准訓導、助教兩種】,其餘是高等科【較大國校多附有高等科,收國校畢業生,修業期間兩年】畢業的助教二人,國校畢業的一人。他說,如果我來分教場,那就是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了,多麼了不得。 「你住宿的問題怎麼樣?有著落了嗎?」老人問。 「有了,我分得一間宿舍。」 「哦,宿舍!是官舍嗎?」 「不是,是租用的民房。」 「在哪裡?」 「大概是街路上,我還沒問清楚。」 「明天就可以搬去住了?」 「嗯。」 「真好哇,街路的大學校是不同的,什麼都有,什麼都齊全,不是嗎?那麼吃呢?」 「我要自己燒。」 「呀!你會嗎?」 我告訴他在中學時常有軍事教練,在野外煮過幾次飯,大概不成問題。 「鍋鼎和柴都準備好了呢,柴用麻袋裝了一大袋。」父親插了嘴。 「好麻煩哪!」老人又說:「討個老婆去也不錯,怎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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