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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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弱卑怯似乎是我的天性,我接受它的指使,就如一頭牛被牽著鼻子走,那麼自然,也那麼無可如何。倒是這麼一躊躇,心中有了暫時的餘裕。我看著小學生們嬉耍的情形。他們那種天真無邪,一股勁兒玩樂的情形,使我不禁想起一些童年時的情景。這景像,我已很久很久沒有接觸到了。離開國校升入中學,經過這五個年頭【日據時期學制,中學為五年制】,如今驟然間以一個成人的眼光再來看,心中實在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除了這以外,我還想到以後自己也要當教員。我能嗎?到底要怎麼樣教呢?他們肯聽我的話嗎?不曉得要教哪一年級?男的或是女的?也許我會喜歡他們……期待與夢想好比是一張紙的兩面,有此便有彼,永遠是脫離不開的。但我這時的期待與夢並沒有維持多久,隨著上課鐘聲哪起,小朋友們一個個消失,那暫時佔據了我腦膜上的幻影也消滅,於是我又回到可怕的現實世界。「一切都要過去的,去吧。別怕!放膽去吧。」我反反獲覆地告訴自己。 繞過運動場,走向面對大門的校舍。果然不出所料,事務室就在大門正對面。我聽著心口激烈的鼓動,拼命地止著腿部的顫抖,踏進事務室。 事務室門邊不遠處的座位上正有個中年人在伏案書寫什麼。這人是第一個跟我碰面的同事,因此印象特別深刻。他有一顆特別大的光頭,頭髮禿了很多,面孔長而且肥胖,鬍子佈滿腮邊,一眼便可看出是日本人。 室裡除了這人以外,別無他人,這使我的膽子壯了不少。我走到他身邊問:「對不起。請問校長先生在哪兒?」我驚喜地發現自己說得還算得體。 「哦,」他抬頭看我一眼,用手裡的鋼筆指指裡頭說:「那邊。你是哪一位?」 「我姓陸。以後請多多指導。」 我總算說出了最平常的客套話,而且居然還說得清清楚楚,一點不含糊。說完還沒有忘記來一個鞠躬呢! 「哦,是陸先生,剛才庶務課【郡役所分為兩部門,一為員警課一為庶務課】來了電話。我叫中原,來吧,我帶你去。」 中原說著就起身,走向裡頭。他看來很誠懇,人也似乎蠻厚道。能夠有了迠麼一個人替我引見校長,在此時此地的我來說,真可算是暗夜的明燈了。一直到七個月後我離開迢所國民學校,我都對中原重夫抱著一種敬重的心情,而且沒有出乎我的第一印象,他確是竿見的不怎麼歧視臺灣人的「日本仔」。 事務室——也就是辦公室——相當寬大,從門口向內平行地擺著兩排辦公桌,每一排都是相向的兩張辦公桌拼列而成,一共有二十來張。上頭正中另有一張較大的桌子,再後就是一堵水泥牆,牆的右端有一道門。中原朝這門進去,我緊跟著走進。 這是校長室,約丈多寬兩丈多深。左旁是並立的書櫥,右邊是「奉安庫」【日據時期每校均有『赦語』、『大詔』等,納于金庫中,謂之奉安庫】,最裡邊就是校長的座位了。一進去便有一股寒意撲面而來,使得我不期然地又緊張起來。 我早從父親那裡聽到,這位校長名叫岡本太郎兵衛,正如他名字所顯示,是個脾氣古怪、很不好惹的老頭,並且是以嚴厲高傲出名的人物。現在我終於看到他了;身材瘦而長,上唇邊蓄著仁丹鬍子,一臉嚴肅,年紀似乎五十出頭了,但紅光滿面。這些都還不算這麼嚇人,倒是那付眼鏡,受著光線反照的影潘,兩道冷颼颼的寒光直透人心肺。 中原上前鞠躬,我緊縮在他背後跟著鞠躬。 「校長先生,陸先生來了。」 「唔,你就是陸君嗎?」 兩道寒光這回不偏不倚地投射在我面孔上。我使勁縮緊臀部的肌肉,渾身僵直,來了個軍禮式的十五度鞠躬。 「是!我叫陸。請多多指導!」 岡本校長端詳了我片刻,我奮勇地凝視著他,我發現他面孔上沒有一根筋肉牽動,死板板地,加上眼鏡的反光,看不見眼瞳,因此越發顯得冷漠可怕。 「中原君,馬上叫劉培元君來好嗎?」 「哈!」 中原鞠躬退下。校長沒再理我,彷佛我已從他面前消失了,把眼光投回桌上的檔上面。我感到無名的屈辱,想說點什麼,卻又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好手足無措地直立在那兒。一種無底的孤獨感,靜靜地,也執拗地攫住我。在社會上,我該這樣遭人漠視嗎?要這樣被目為不值一顧嗎?我感到雙腿陡地失卻了力氣,幾乎想在那兒蹲下去。 可是我不敢發怒,我只能想出點什麼來安慰自己。我憑什麼?我只不過是一個「助教」【國民學校教師分為訓導、准訓導、助教即代用教員】,真個是「職卑位低」;況且今天初出茅廬,豈能就此撒手而去。我於是又想起了那句話:「一切都要過去的」。是的,一切部將過去,不管你是得意洋洋,或者是受辱遭屈。就在我這麼想著的當兒,事情不也隨著一點一滴地過去著嗎?想了這些,我的心情才稍為平靜。 約莫過了五六分鐘——在我的感受裡已有幾個鐘頭那麼久——有個人進來了。我看到一個高個子,穿著白色官服【日據時任何正式的官吏均有制服,謂之文官服。在學校,訓導與准訓導都是正式任命的官吏,故著官服】的年輕人。他有一雙發亮的眼睛,微凸的嘴巴很闊,背部微駝,一眼便予人精明圓滑的印象。這人走到我的前頭,向校長一鞠躬說:「校長先生,叫我嗎?」 「哦,劉君,我很賞識你的努力,所以把你調到五年乙組。這個就是你的後任陸君。」 劉一連鞠了幾個躬,「哈」了好多次,才回過頭來。我跟他的眼光相碰,馬上說:「我是陸,請多多指導。」 「哪裡哪裡,彼此彼此。」 我們互點了幾下頭。 「劉君,」校長又說:「你就帶他去,把事情交代好就到五年那邊去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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