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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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桂木何以能斷定船沉後志驤沒有死呢?桂木揭開了這個謎底,是因為志驤請富貴角的老漁夫在淡水的銀行兌換了日本銀行券。本來,桂木也認定志驤已死的,可是後來淡水的銀行出現了幾張日本銀行券,一查就知道了那個老人,由他的描述,他們確定了志驤未死。 這真是失著。如果不兌,也許事情便大有不同了。不過桂木卻也不盡同意這說法。志驤既然非回老家不可,那他就一定有辦法查出。此外,目前的配給制度,幾乎使一個沒有領受配給的人無法生存,志驤遲早總得落網的。 志驤也問到那兩個同船回台的夥伴李金池與蔡嘉雄的下落。桂木告訴他兩個都死在海裡,前者的屍體還被沖到宜蘭的龜山,已由家人認出來了。至於蔡嘉雄,雖然屍體沒找到,可是確實已死了。這消息使志驤唏噓不已。 一行人抵達大溪時早已入晚了,他們是在暗夜裡走了一個半小時之久。來到街路上,從兩旁的店鋪射出來的燈光,使他覺得好耀眼。 他低著頭走路。走了這麼遠,儘管裝得無所謂地和桂木談笑,可是心情畢竟是沉重的。他覺得好累好累了。 意外地,員警課裡仍有那麼多人,大部分還是穿著制服的。一進門,就有一股不尋常的空氣擺上面孔。志驤猜不透那是什麼緣故,不過桂木的出現,卻也給眾人帶來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那原該是一場大呼大叫才對,可是志驤懶得去多作揣度了,也不容他多所觀察,馬上便被關起來。 有陰暗的小燈泡,有放著稻草的木板床,另外還有一股黴味。他在木板床上躺下來。腦子裡空蕩蕩的,卻又似乎有無數的思緒在此生彼滅。有無盡的歡樂的一個個片段,也有無數的苦楚的一幕又一幕。父母、老叔公、伯父、志流……他們得了消息會怎樣呢?還有奔妹,最愛的奔妹、黃善仔──是岳父了呢,還有姑母、姑丈、秀吉,最後是淩雲老人。兩年不到的時光裡,卻也似乎發生了無數的事,而這些,全都已過去了。 忽然,另一個片段莫名地浮上來了。 「怪事,怎麼沒燈火管制呢?」 「是啊,奇怪。」 那是在進了大溪街路時,兩個員警交換的話。他們只說了這些就沒再交談。那明明是有特別的意義的。為了空襲,燈火管制早已嚴格執行了。志驤所知的,雖然只是東京的情形,不過臺灣也該不例外才是。不錯,回到故鄉的那一晚,也是燈火管制得極嚴的。莫不是……志驤幾乎不敢觸到那個事實,可是那個事實就擺在那裡。那就是──戰爭已結束了,易言之,日本敗了。是不是這樣呢? 志驤的內心深處,突地有一個異樣的感覺在開始噴湧。它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洶湧。他霍地坐起來。別忙!他嚴厲地告誡自己:那日子會來的,也該是差不多了吧。不過,似乎還不致於這麼快。別太早高興,太早的高興,總不會有好結果的。就算這是表示戰爭已告終了吧,你卻是階下之囚,萬一,他們有意趁這當兒把你幹掉呢……想到這裡,那噴湧而出的東西,倏然就退落了。 他渾身顫抖起來。他們會嗎?照過去在臺灣的日本仔的作風,那並不是不可能,怎麼辦呢?逃!他看看門、窗,除非有孫悟空的本領,逃是不可能的。天啊…… 不過沒多久,他就靜下來了。一切聽諸天命吧。急也沒用。要來的,就讓它來吧。不必那麼神經過敏,尤其桂木警部,確有那種某些在東京偶一可見的磊落豪快之風。他不會那麼幹的。對啦,他是東京派來的,換一種說法,就是東京警視廳要抓我的,豈是小小的一個郡役所員警課所能怎樣的。就是在臺灣睥睨左右的高等刑事,也不能把我怎樣吧…… 志驤又一次躺下去。稻草在身子下麵窸窣作響,有一股異臭靜靜地升騰而來。他靜靜地躺著,聽令各種思緒在腦子裡一個個地湧現而消失,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沉沉睡去。 「陸……陸……陸志驤!」 「呃?」 志驤從夢中驚醒,打從視窗射進來的朝陽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是什麼人呢,會用這種地道的日語叫他?這裡又是哪個地方呢?……. 「醒了嗎?我是桂木啊。桂木警部。」 「啊,桂……」 「對啦,桂木,想起來了吧。」 志驤起身下了床。眼前確實是那個桂木,昨天以來的事,馬上在腦子裡清晰地映現。 「睡得好吧?」 「不壞。」 「不愧是個漢子,你可以回去了。」 「咦?我可以回去嗎?回到……」 「這傢伙,還在裝糊塗嗎?這裡可不是你的愛窠啊,是留置場呢。」 「我知道……我可以回去了嗎?沒錯吧?」 「還騙你!」 「為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不過你出去了就會知道的。聽……」 外頭有嗶嗶剝剝的聲音。好遠好遠似的,像是在打一場大戰。不會是美軍登陸了吧,就是登陸了,也不會這麼快地就打來。 「那是什麼呢?」 「爆竹啊。」 「哦……」 「走!」 桂木走出了那個格子門,志驤如在夢中,但也只好跟上去。不會是詭計吧,把我帶到院子裡,然後一排亂槍打死。可是桂木卻往大門口走去。那是郡役所的玄關,四下靜靜地,是有些人在辦公,可是沒有人交談。爆竹聲更近了些──不錯,聽起來確實是爆竹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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