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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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到志驤所開墾的一塊園裡去看看。它在隘寮的西邊大約三百公尺處,是一片雜木林當中的一段斜坡。這是從九曲坑回來以後,志驤因為沒事可做,魚又不能釣,所以請淩雲老人幫他找的。據淩雲老人的看法,那一塊地坡度不大,還算向陽,大約可以種兩千藤蕃薯。不過一部分也可以種花生。 老人教他如何開墾。首先要把那兒長得密密麻麻的大芒草全部挖掉,雜木、雜草當然也要除光,大樹只有一棵,也可以砍掉,把根統統挖乾淨。這是第一步的工作。志驤每天上下午各工作三個小時左右,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才把它做好。地面光禿了以後,志驤這才看出正如淩雲老人所說,是一塊上好的園地,在那以前志驤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榛莽。不過在這半月裡,他已吃足了苦頭。那些大芒草有丈多高,一叢叢的,每一叢都有糾結在一塊的根部,長得那麼結實堅硬,挖掉一叢,總要半個鐘頭以上那麼久,不過他毫不畏縮,一叢叢地挖掉了。 第二步是打畦。淩雲老人做給他看,輕輕地拉拉、扒扒,由右而左打過去,很快地就打好了一畦。其實那還不如說是階段更恰當些,只是靠外部分稍稍高起來而已。兩天工夫,這工作就告完成了。 然後是插藤。蕃薯藤是淩雲老人為他準備的,共有一千八百藤。插法是左手捧一大把,右手拈起一根,從左而右在畦上高出部分往泥土裡斜斜地一插,再用手扒些泥土蓋上即可。這工作又花了兩天多就算大功告成了。照淩雲老人的說法,便是:「以後就等著吃啦。」山裡的土地都是這樣,肥沃而鬆軟,一點肥料都不需要。淩雲老人告訴志驤,以後必須做的工作是除草,以及兩個月後的一次培土工作,都是比較輕鬆的。他看看志驤種下去的蕃薯藤,約略地估量一下,每藤可以收穫一斤多的蕃薯,一千八百藤大約可以有兩千四五百斤,每斤可賣得一角二三的樣子,也有三百元左右的收入。將來蕃薯藤還可經常地割取,是養豬的最好飼料,在農家人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如果挑到街上,每一百斤還可以換得五角銀。這一塊地,割取四、五千斤是不成問題的! 志驤約略一算,收入至少在五、六百元之譜。這簡直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呢!照志驤的工作能力來估計,開墾十塊這樣的園,只要勤奮些,還不算太困難吧。難怪常聽人說,在山裡要混到一口飯吃,是很容易的事。當然志驤也知道在山裡住的人並沒有個個致富,不,幾乎可說,絕大多數來到深山裡定居的人,都脫離不開貧困的境地。就拿這些蕃薯及蕃薯藤來說吧,它是在外面街路上才值錢的,尤其在這米的配給量少得可憐,人人都在餓著肚皮的當兒。它可以混在飯裡煮,也可以蒸熟了當點心。問題是這裡距離街路太遠太遠了。一百斤的東西,請人挑到街上,工資要多少呢?三、四個鐘頭的路程,不會有人敢挑一百斤的,就算挑到八結吧,也有一個半鐘頭路,然後再用台車來載運。算盤一打,便知種的人所能得到的代價是非常有限的。 不過這一切,在志驤是無所謂的,他主要目的是為了不使自己閑著沒事做,一方面也可藉此鍛煉筋骨。就算全部送給淩雲老人也好,反正在他是無所損失的。也就因為如此,他才能做得那麼起勁,開墾的時候,手上起了泡,痛苦難當,他都沒有畏縮,賣力地工作。 奔妹看了那一片蕃薯園,禁不住地發出了感歎。蕃薯藤長的約有三尺長了,綠油油的,一片生意盎然。她表示應該培土了,長得這麼好的蕃薯,實在不多見。 「我正想就在這一兩天請淩雲伯教我怎麼培呢。」 「我來教你好了。我很熟。」 「這怎麼可以?」志驤趕快否決說:「你必須好好保養著,粗重的工作是不能做的。」 「誰說的?」 「我以前看的書這麼寫的。一定要小心保護才好。」 「你怎麼有這樣的書呢?」 「那種書多得很。」 「好怪。你怎麼也會去看那種東西呢?」 「好奇罷了。很有趣呢。」 「不過我也聽到阿萬嫂說,有身子的時候,女人不能盡待著,要多活動,照常工作。」 「那就糟了,太危險,粗重的活兒千萬不能做。」 「可是阿萬嫂就這樣做了。懷阿蘭時,她照樣去幫人家割稻挑秧。不但阿萬嫂,還有幾位太太也都是這樣。我想我們山裡的人,還是照常工作比較好。聽說,不然的話,生時會很重的。嚇死人啦!」 說起來倒也似乎如此,志驤記憶裡就有不少挺著大肚皮的女人在挑肥桶的景象。尤其一位族裡的嬸嬸,志驤彷佛記得她好像四時都挺著好大好大的肚皮,堂弟堂妹一個個地生下,模糊記得她就那樣一連地生下了十幾個小孩。也許鄉下人應該如此吧。志驤想了這些,也就不再反對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在志驤的感受裡,這簡直就是歡樂的日子。白天,兩人總是並肩工作,沒活兒幹時就在一起閒聊。他們永遠也不缺話題。夜裡,兩人更是盡情地喝那愛情的甘汁,綿綿情話,無所底止。 她也並不全是陶醉在這愛裡。她唯一惦念的是家裡的事,尤其十四歲的阿完──過年就是十五歲了──是不是能把家理下去。臺灣過年快到,她就越發不放心。兩人終於決定要回去過年了。他們在大除夕悄悄地跑了一趟。結果她放心了,因為完妹一切都弄得那麼好,連一小塊年糕也蒸得又香又甜。志驤本來是有意把奔妹留下來的,可是黃善仔說除非他沒法養活她,照顧她。志驤當然收回了這提議。 年初一,他們去看了老叔公一家人。志流阿嫂長阿嫂短叫得那麼親熱,秋妹和五妹兩個也纏住她不放,一片太平年景。然而志驤沒敢多逗留,午飯後也就離開九曲坑,往新柑坪的「家」走去。 深山裡,春天來得較遲,然而當志驤與奔妹另辟了一塊斜坡,種下了花生種籽時,寒冷空氣已漸漸遠離而去。半年來,志驤成了一個道地道地的農人──他沒有別的事好做,只有種東西。特別是奔妹,在這方面是樣樣精通的,她開始挺肚子了,可是仍然堅持一起工作。看她那愉快,容光煥發的面龐,他只有聽任她。一切順乎自然,志驤抱定了這個宗旨。不論園裡的事,乃至女人生育的事,奔妹都有一整套的方式。在園裡,志驤唯命是從,以致懷孕的事,也就未便多出主意。他還為奔妹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聰明與能幹,而暗自欣悅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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