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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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妹主意可真不少,一塊花生園,種下了近十斤的種籽,因為是新園,所以她認為將來可得三百斤到四百斤左右的收穫。好些日子以來,人們都在傳說著一粒花生值一分錢了。少算些,就三百斤吧,有多少粒呢?那恐怕是夠使人目眩的一筆數目吧。而奔妹還不滿意,表示花生種完,還要再開一塊地來種薑。志驤皺眉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奔妹。他已抱定一切聽其自然的宗旨,可是總不能讓她太勞累啊! 「東西不能常種同樣的。」她這算是理論根據吧。「最好是要有三塊,輪換著種。花生拔了,種蕃薯最好,會有這樣大的蕃薯。」她用雙手比了一隻大蕃薯又說:「薑拔了以後種花生最好,蕃薯地也是種薑最好。」 「可是種這麼多幹什麼呢?」 「賣呀!傻子。」 「誰要呢?我是說這深山裡,送給人家,人家還嫌太多呢。」 「到街路去賣啊。」 「唉唉,路那麼遠。」 「我會挑。以前我就常常把東西挑到八角寮去賣。我可以挑八十斤。」 「八十斤!」志驤搖搖頭。 「當然是小東西生下了以後。」 「你希望有那麼多錢嗎?」 「難道你不希望?」 「有錢也沒處用啊。」 「怎麼會!他可要花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噢……」志驤恍然。他有些感動。做母親的人總是偉大的。 「別擔心,我會挑,你只要抱孩子就好。」 男的抱個小傢伙,女的挑一個大擔子,在山路上趕。那景象,在志驤的想像裡倒是一點詩意也沒有。他甚至懷疑這景象是不是正常的。唯一可以說的是奔妹會是個堅強的妻子,堅強的母親,即使萬一他被逮,她照樣會好好地活下去,而且活得熱烈。他唯一覺得抱憾的是不能挑。他吃過挑東西的苦頭,有一次去九曲坑拿米,有四十斤,回程繞到湳仔溝,再加上二十斤,總共也不過六十斤而已,可是挑回隘寮幾乎使他累得半死。要不是米是那麼可貴的活命之物,他真想扔了一半。他的兩個肩頭紅腫了五天,痛得手都不能碰。 他寧願去釣魚──唉,四月十六日的解禁的日子,多麼難等啊。可是志驤沒想到,在這牛步一般的日子裡戰局正在開始呈現急轉直下之勢。元月間,菲島戰事告終,接著三月間硫璜島的激戰也落了幕,「敵軍」已開始在琉球登陸了!唯一志驤所能知道的,是天空上的B-29、洛磯多、格拉曼等各式各類的飛機來得更頻繁,並且還是從沒看見攔截的日機。志驤在期待著最後佳訊。它隨時可能來的。他微微察覺到,他的這一劫,已有九成的把握可以逃過了! 就在這樣的當兒,淩雲老人給他帶來不好的消息。 那是六月初二晚上的事,老人來看志驤。好些日子以來,老人每月的二號必來看志驤,告訴他初一出去街路上郡役所員警課的經過。這一次在例行的一個月來行動情形報告之後,警方問他是不是聽到陸志驤這逃犯的消息。淩雲老人巧妙地利用被訊問的機會探詢警方口風,所得結果加上他自己的分析,約略可以歸納出如下各點:他們判斷志驤早已離開這一帶山區,到外面去了。差不多有一年之間,他們憑各種線索,在臺灣中南部一帶追緝。最近,原有各種線索似乎都斷了,於是把目標移回這一帶山地和故鄉靈潭、九座寮一帶,而重點則是在這一帶山地,因為九座寮一帶,不太可能潛藏那麼久。 警方似乎對淩雲老人沒有懷疑多少,不過終必會被列為調查對象,是很明顯的。八角寮、九曲坑、湳仔溝都不能再接近了,這新柑坪也最好能防範一下,這是淩雲老人分析後的結論。他說他昨天回程就已約略地考慮過了,為志驤他們想好了一個地點,就是大彎坪,在下游大約一個半小時不到的路程。那裡只有兩家人,都是他的堂侄,可以信賴。大嵙崁溪在那邊拐了個九十度的大彎,由向西轉而北行,並且也由蕃界進入平地,人煙少得幾裡內沒有一個人家,不過翻過一座九芎山,也就是平地了。在這一帶山裡來說,那是最偏僻的地點,卻又是離平地最近的地方,大彎坪就是這麼一個奇異的所在。 淩雲老人說,那裡從前也是隘勇線,有隘寮,就在那個坪子的最高處,不過那所隘寮早已被拆掉,辟成茶園了。但是在林子裡有一個小柴寮,地點非常隱蔽。好多年以前淩雲老人就曾叫一個投奔而來的逃犯隱匿一個時期,不過那個人躲了三個月不到就跑了,大概是因為耐不住寂寞。他相信那邊比這裡安全,而且不必擔心連累了誰。 「志驤,你看如何?我不一定要你去,如果你願意在這裡待下去,我當然也不反對。」 志驤沒考慮多少,就有了結論了。他聽出老人是希望他們去的,所以清楚而且堅決地回答:「我想還是去那邊好吧。」 「嗯……這樣好。你呢?」老人轉向奔妹。 「我要跟著他。」 「你不大方便了。」老人看了一眼奔妹凸出的肚子說:「趁早回娘家去,也許好些。」 「對啊。」志驤也說:「那邊有我伯母、秋妹她們,生產時也可以照應一下。」 「我不想回去。我想大彎坪也有人會接生吧。」奔妹說。 「有是有……我的那位堂嫂很在行,她的五六個孫子都是她接的。」老人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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