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七


  淩雲老人的結論是日軍一敗塗地,已成定局,再無挽回餘地了。他還確切地表示:那個日子已近了,就在今年,絕對拖不過今年!

  話鋒一轉,淩雲老人竟又說到臺灣淪日時的事。他說當時他還不懂事,實際情形已記不得,不過在以後的歲月當中,曾聽到不少有關臺胞英勇抗日的故事。家鄉里就出過好多位英雄人物,其中有一位還是九座寮的陸家人,名字就叫仁勇。

  那時,這位陸仁勇還是個三十左右的青年,他率領陸家子弟兵五、六十個,首先投效靈潭陂抗日名將胡老錦旗下,先是在安平鎮的一所大莊宅,給來犯的日軍迎頭痛擊,居然能用舊式火炮把日軍殺得大敗,狼狽而逃。後來日軍沒辦法,只得調來新式大炮,從遠處轟擊。莊宅裡的一口水井被打壞,得不到飲用水,這才撤回靈潭陂。在那兒又與日軍打了結結實實的一仗,直到日軍用火攻,在街頭街尾放火,這一隊由農家子弟組成的義勇軍才不得不放棄據點解散了。街路也因此被燒成一片灰燼,犧牲慘重,不過日軍當然也付出了重大的代價。靈潭街尾不遠處有個叫七十三公墓的古墓,葬的就是那一次戰役壯烈成仁的義軍勇士們的忠骸。

  故鄉的子弟兵雖然暫時散了,不過陸仁勇並沒有退縮,為了參加吳湯興、姜紹祖他們所策劃的反攻新竹戰事,不久又起來了。陸家子弟兵成仁的也不少,受傷的更多,不過還能戰鬥的,便毫無例外的都響應了。由仁勇帶領,南下去攻打當時因縣官不敢一戰而拱手讓日軍佔領的新竹城。可惜日軍救兵來得快,反攻戰事功敗垂成。陸仁勇就是在那一仗裡壯烈成仁的。

  這些故事,志驤早就從九曲坑的老叔公聽到不少了,尤其那位叔公太仁勇公的事蹟,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裡。儘管淩雲老人說的,與老叔公告訴志驤的,稍有出入,不過大體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志驤聽來也是百聽不厭的事情。

  經過這一次長談,志驤的信心更堅強了。前面,雖然依舊橫亙著一片荊棘,到處風險,而老人所說的預言,也未必很快地就實現,可是至少那個日子遲早會來到,這是可以確定的,而且不遠了,這不就已是很令人興奮令人滿意的事嗎?

  過了幾天,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天傍晚,志驤做完了園裡的活兒,回到隘寮時,他看到銃眼在冒著輕煙,而且嗅到一股異乎尋常的香味。那是一種陌生的,卻又是十分熟悉的味道。

  志驤吃了一驚,正待細細品味這香味時,從裡頭飄來了帶著興奮的聲音。

  「驤哥!……是你嗎?」

  分明是她──他日思夜夢的人。

  「奔妹!」

  志驤大叫著沖進去,把肩上的鋤頭一拋,抱住奔妹,她雙腳踏不著地,在空中劃動了幾下。

  「放下我……唉呀,快放下。」

  她捶他,可是他只是在那兒打旋。

  「新娘,新娘來啦!真急死人,為什麼不早些來呢?」

  「我說放下來呀!快放下!」

  「不放,再也不放了。」

  「看!燒焦了!快放!」

  「讓它燒焦吧,有什麼關係。」

  「人家老遠帶來的。放下,驤哥,求求你……」

  「好吧。」

  志驤總算放鬆了手。她馬上回到灶前,用鍋鏟把鍋裡的東西鏟到一隻大碗裡。是一塊塊的雞肉,好厚的肉,好大一碗,想是殺了一隻大閹雞吧。可是志驤無心欣賞,卻從後吻了吻奔妹的後頸,使她驚叫了一聲。

  「你這人……」

  「香啊……」他伸手拈起了一塊吃起來。「你來了很久啦?」

  「一大早就出門的,大約下午兩三點就到了。」

  志驤看到晾在寮內一角的內衣褲,那一定是她洗的。洗好後她還為他煮了飯。

  「怎麼會讓你來呢?」

  「爸爸說這些日子裡較空閒,所以要我來……不過……」她低下了頭,臉也泛紅了。

  「不過什麼?」

  「……」她說不上來。

  志驤心裡突然起了一陣莫名的不安。這分明有了什麼,但會是什麼呢?想來,她遠路迢迢來到新柑坪與他相聚,這事本身就有點蹊蹺。

  不錯,志驤與奔妹可以算是夫妻了。那是維昂伯父為他們安排的──主意則是出自綱雲叔公。那天志驤在九曲坑的腦寮裡和奔妹分手後,很快地就跑到叔公家,打算請伯父跑一趟,為他與奔妹做媒人。叔公聽了志驤的說明後,表示只要黃善仔同意,不但訂婚,還不妨同時拜堂。叔公的意思是這樣比較能使雙方安定,不過正式的手續,應該留待以後時機到來再辦。拜過堂,志驤仍回新柑坪,奔妹也留在家裡。

  維昂伯父果然不辱使命,把黃善仔說服了。其實黃善仔也看來很高興這麼做。能為愛女選到這樣的東床佳婿,他沒有不滿意的道理。儘管志驤隨時可能發生危險,不過兩人只是拜堂,卻並不圓房。奔妹還只有十九歲,等個三年兩載,不會有什麼不便,有了萬一的事態發生,也不算有什麼損失。

  如果說,這也算是一個婚禮,那麼像這麼簡單──也許應當說是簡陋吧──的婚禮,大約是空前紹後。沒有吹打的八音班,沒有宴客──雖一個客人也沒有,牲醴也只是多殺的一隻雞,神案上甚至連一對紅燭都沒有。一對新人也沒有更衣,就那樣各持三炷香,在祖先靈位前拜了拜,由伯父念了四句,再向雙方家長鞠躬,這樣就算結為夫婦了。

  志驤十分明白老人們不讓他與奔妹圓房的意思,並且他也很滿意這種安排。連曾經認為只要把她「吃掉」算了的志流,也為志驤感到高興。不過志流倒是不滿似地說:「不圓房,那就是不能睡覺啊,這怎麼可以呢?怎能算是結為夫妻呢?」這是私下向志驤說的話,卻也沒敢向老人們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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