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六


  「阿昂伯嗎?好哇。」

  「我等會兒去告訴他。」

  「你可要來吃晚飯啊。」

  「當然。我順便也請我伯父來,把事情談好。」

  「還有……阿萬哥他們搬走了,你知道嗎?」

  「搬走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上次我從新柑坪回來後沒多少天。」

  「住得好好地,怎麼又要搬呢?」

  「是因為阿蘭。阿萬哥常常傷心,阿萬嫂也是。而且為了阿木那孩子,他們說還是搬回老家比較好。」

  「是啊。對一個小孩,這樣的地方太不適合了。那麼阿蘭呢?」

  「還是在那兒。他們說安頓好了以後要來挖回去安葬。」

  「好可憐……」

  「是啊。小小年紀,自個兒在那樣的地方。所以我常常去陪她的。」

  「我真希望也能陪陪她。」

  「我們這就去看看她吧。你也差不多該去阿昂伯家啦。」

  「嗯。好,我們去吧。」

  兩人下到腦寮旁的那個小墳邊。志驤做的墓標還豎在那兒,只是上面的字已看不清了。墓上長了不少青草,看來又寂寞,又淒涼。他們在墓前踱了好久好久。

  接著,他們又來到腦寮。兩人從腦寮前走過時,志驤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奔妹時的遙遠的一幕,不覺停下了步子,看了半天,可是終究沒有能認出那次奔妹挑著兩大束月桃下來的那條山徑。只知道大約是那邊吧,可是那邊已長滿雜草,再也看不出以前的那條山徑的痕跡了。

  這一耽擱,使志驤忽生好奇,竟走向腦寮。寮門已壞了,半倒在一邊,裡頭暗濛濛的。他進去看看,空無一物,只有那個用竹子架起來的床,靜靜地靠在最裡邊的泥巴牆。看來比有人住時破敗、簡陋、荒涼了好多好多倍。可憐的阿萬夫婦,這兒謀生當然不易,總也比外面好些,可是失去了鍾愛的女兒,那心情,恐怕比志驤所能想像的更悲戚、更痛苦吧。

  沒料奔妹也進來了。

  「這有什麼好看的?」她說。

  「嗯……可是我想到阿萬哥和阿萬嫂他們,在這樣的地方過了那麼多日子,真為他們難過!」

  「嗯……」

  「如果阿萬哥也蓋了個像你家那樣的房子,不必那麼大,小小的也好,也許不會搬走的。不,也可能搬出去更好也不一定。人總是這樣的,怎樣才是好的,怎樣才是壞的,沒有人知道呢。對不對?」

  「嗯……」

  志驤看著她。她的面孔離他不過一尺吧。她微微抬起頭,眼睛仰視著他,好圓好圓,輪廓那麼清楚,那麼動人。

  他不由自主地捧起了她的臉,喃喃地說:「奔妹……你好美呵……」

  「驤哥……」

  「我多麼愛你,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

  志驤又俯下來了。奔妹的眼睛輕輕地閉上。志驤用力地抱住她,她也用雙手纏住他的脖子。他加了一份力量,她也回應似地加了一份力量。她的增加的力量,又促使他更用力地擁住她。就這麼突然地,意料不到的熱情襲上兩人。可是她的力量沒有能支持多久,漸漸地,卻也快速地,她變得癱軟無力了。他不得不又加上一份力氣。最後她把整個身子交給他了。

  §十九

  志驤從淩雲老人嘴裡獲知昭和十九年已去,新的一年又來臨,是在新曆正月初四的一天。這一天晚上,淩雲老人談興特別濃,加上天氣晴和,明月高照,因此聊到深夜涼意加深了才離去。不用說志驤又得了許多以前所未知或者只模糊知道一些的智識。綜合起來,約略有如下各點:

  首先是日人據台,到這新的一年夏間,就要屆滿五十周年。臺灣淪日,是在乙未年發生的──淩雲老人說的乙未年這種說法,志驤可是一竅不通的,不過志驤倒也記得,那是在「日清戰爭」之後發生的。志驤在學校裡念的歷史課本上,「日清戰爭」也叫明治二十七八年戰役,也就是在明治二十七、八年打的。日本進兵朝鮮,從牙山,而平壤,勢如破竹,迫使清廷屈服,簽訂馬關條約。繼而有明治三十七八年戰役,亦稱「日俄戰爭」是與俄羅斯打的,也大獲全勝。日本因這兩仗而一躍躋身列強之林。

  明治四十五年改元大正元年,大正十五年又改元昭和元年,如今是昭和二十年,不多不少,恰恰是五十個年頭──五十年,臺灣人被日本人統治,竟然已過了半世紀之久。

  淩雲老人認為五十年,應該是個可劃上一條界線的數目,日本治台之局,也該來個了斷了。

  淩雲老人據以做此論斷的,當然也是有根據的。他說歷史上已有不少前例,五十年常常是一整個時代,是與氣數之說息息相關的。不過這種說法,志驤是不能了然於心的。倒是另一個根據,卻使志驤大感深得我心,那就是戰局的趨勢,已越來越明朗。

  淩雲老人每月一次的大溪之行,多半使他能涉獵一些諸如報紙、刊物等東西,因此蟄居深山,仍舊能下個粗略的判斷。目前,日本已敗退到菲律賓了,在菲島上,空前熾烈的戰事正在進行。報上出現的大標題雖然盡是皇軍的赫赫戰果,譬如擊沉敵艦多少艘之類,幾乎是無日無之,但收復某個據點、小島一類的報導卻從未一見。相反,某島「玉碎」的新聞,卻常常出現。這可證明日軍在苦戰,節節敗退已不容否認。

  再就是空襲的轉劇。志驤已親眼目睹過不少次「敵人」飛機,也從淩雲老人聽到那種四隻引擎,飛在藍天上像透明的小蜻蜓般的漂亮飛機就叫B-29,此外如艦載機洛磯多、格拉曼等名稱也知道了一些。近兩三個月來,這些飛機常常在天空中出現,而且從未看見有攔截的日機升空迎擊。老人更屢次告訴過志驤,外面的一些大城,尤其工業較發達的,或者重要港口,已經給炸得像是蜂窩了。正如以前志驤所猜想到,日軍已差不多沒有力量迎擊了,只有聽任人家的飛機來空襲。這事實太明顯了,絕不是報紙上那些誇大其詞,甚至顛倒黑白的報導所能掩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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