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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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了!不見了!志驤覺得奔妹好忍心,竟能拐進那個拐彎處。她是頻頻回頭的,可是她豈不是應當飛奔過來……像一朵輕雲那樣。志驤心中忽起的一抹陰翳消失了。反正不免一別,駐足又怎樣呢?甚至她奔回來,再交換一個情意綿綿的擁抱又如何呢?奔妹是對的,她不要他去,當然是想起了危險。以目前情形來說,志驤的身邊大體平靜無波,也許桂木警部已下了判斷,認為志驤早就不在這附近的山地,所以才久久未見追蹤的痕跡。萬一不小心露了痕跡,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這山地幅員雖廣大,但他們到處有耳目,要長久躲藏下去,不是簡單的事。還是不要去吧。志驤這樣下了決心。 也是因為有了這決心在前,所以那魔鬼一旦掙脫了長年歲月的羈絆以後,也就更顯得來勢兇猛銳不可當了。 志驤就在這情形下苦捱著日子。然而,日子倒也過得夠快,偶爾潛水,深潭裡的水已經有些冷得不容易忍受了。往往一上來就渾身發抖,得趕快擦乾身上的水,讓陽光來曬曬,否則便受不了。 這當兒的有一天晚上,淩雲老人又到隘寮來看志驤。 許多日子以來,淩雲老人不像以前來得那麼勤了。志驤記得那次颱風來襲,好像就是一個界線,在那以前,每三四天,最多也五天的光景,他就會來一次,而在颱風後,除了奔妹走後的第二天來過以外,以後一隔就是十幾天。志驤也知道那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可是有時也不免懷疑是因為另有緣故。 那一次他來,談話間透露了他知道奔妹來住了三個晚上才走。志驤從淩雲老人的口氣裡,察覺到他是不十分贊同他們兩人的。是否如此,志驤沒敢問,而淩雲老人也沒多說。一個祖國的軍官,應當是開明的,但未必就開明到能容許他們那麼做的程度,何況淩雲老人畢竟不是個年輕人,對那種事可能看得相當嚴重。 不料,這次來訪,卻正面提出了那樁問題。 「志驤,你沒打算去九曲坑看看嗎?」 「呃?」志驤一時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當做普通的打趣的話,表情與語氣似乎都不夠開朗。 「已經快兩個月了,不是嗎?」 「是。」 「很想念奔妹吧。」 「……」志驤低下了頭。 「咦?難道你只是玩玩?」 「啊!」志驤吃了一驚。對方這話,已不是尋常的了,雖然語氣是一樣地沉穩若無其事。志驤沒料到淩雲老人會從這角度來隱隱表示譴責之意。 「記得你以前告訴我,你是認真的,是不是?」 「老先生,我是認真的,百分之百認真。」 「嗯……那就好。男人是沒什麼的事,在女人可不一樣呢。」 「我知道的。」 「那你就該關心一下她吧。」 「關心她?……」 「原來你是不懂。也許你沒想到。她可能有變化了。」 「啊……」志驤總算明白對方所指了。 「應該去看看了。萬一……也好預先打算一下。」 「是的,我完全沒想到。老先生,我……我好像太懵懂了,這樣的事也不懂。」 「年輕人,免不了的。這樣吧,鯰魚釣季快要結束了,以後就不能釣,你不妨送魚去,這是個好藉口,你的叔公,伯父,還有奔妹的爸爸,都應該讓他們嘗嘗今年最後的魚味。」 「十月都要完了嗎?」 「後天就是卅一日了,只有兩天了。」 「我就十一月一日去吧,多留幾尾。」 「好。還有……萬一的事也要好好考慮一下。」 「是……」 那真是奇異的心情,志驤簡直沒法弄清楚自己的心理狀態。她會有嗎?……我會有小孩嗎?那是很可能的,很自然的……但他是來得太突兀了,而且實在不是時候──那是奇異的喜悅,卻又含著無盡的惶悚與恐懼。志驤在目前的處境裡,實在不能為人父,而那個為人父的日子卻極可能成為事實。他必需好好打算,可是他能怎樣打算呢?也許應該向淩雲老人請教的,然而他沒有開口。這麼嚴重的事,明明需要別人──尤其淩雲老人的忠告與幫助。為什麼不問他呢?也許志驤只是覺得那是自己的事,應該自己來處理。可能淩雲老人當時眉宇間有那麼一點點冷峻的氣色,教他一時無法啟口。志驤很想想出淩雲老人當時的神色,卻不能在記憶裡發現那種氣色。 逃亡生涯已過了快一年了。記憶裡,這將近一年的歲月,志驤都是順利地過來的。那兒充滿驚悸與危險,可是沒有一件曾使他覺得險境裡會找不到一條生路。生存,簡直就是本能的,而且也是意料之中的。而這一件事,他覺得終於使他面臨一堵無法爬越過去的絕壁了。 以後如何過日子呢?奔妹恐怕不能在家待下去吧。那就只有出奔,那時,志驤的生活裡就有三個人了。吃的、住的、穿的,都是嚴重的問題。生產,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在這樣的山裡。哪兒去請人幫忙呢?這一切事態,想起來都是那麼漫無頭緒,而且棘手萬分。唯一的解決,是奔妹仍待在九曲坑的家裡,在那兒迎接新生命的來臨。可是,她爸爸會肯嗎?奔妹得忍受鄰居的恥笑與指點,那是多麼使人難堪的事! 志驤苦思複苦思,終究沒有能想出一個妥善的對策。兩天迅速地過去,他終於攜著一些魚,踏上往九曲坑的路。能夠與她相見,這一點是可喜的,正如以往多次的九曲坑之行,心情依舊興奮,可是在興奮裡,卻含著不少苦澀與彷徨。內心裡,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互湧現,腳步也因而時輕時重。 志驤還是小心地揀著小徑走,盡可能地避免與行人相遇。八點多出門,中午時分在水流東背後的山裡匆匆吃了帶來的飯團。下午快兩點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抵達奔妹的家。 志驤沒敢馬上就在屋前出現,過了這麼多日子,警方人員大概不可能還在附近監視,可是他還是不敢大意。在屋旁的林子裡躲了好一刻兒。他希望奔妹能出來,可是他也想到這個希望是很渺茫的,因為這個時辰,她該已收拾好午飯的餐桌,到外面工作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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