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二


  那個晚上,可怕的風一陣陣地刮,豪雨打在那碉堡形的隘寮上。那是大地都要震動一般的風和雨。還有山洪爆發,洪水從大嵙崁溪流過的巨響。它們響在一塊。

  寮裡,志驤沒有吹熄燈盞,把它放在挖了泥壁作成的燈龕裡。

  在這寮裡,也起了一場風暴……

  志驤原來也是個粗魯的人──不,這麼說對他是不公平的,因為那時的他並不是他,或者應該說是另一個他。

  奔妹哭了。她把衣物抱在胸前嚶嚶地啜泣。

  志驤恢復了自我。有一種虛脫,加上刺心的愧疚。

  「奔妹……不要哭……」

  「……」

  只有雨聲、風聲、洪水聲。

  「我對不起你……原諒我……」

  她搖頭。

  在雨聲、風聲、洪水聲裡,她的哭聲顯得那麼微細。志驤可以領會到她搖頭的意思。

  「你原諒我了?」她點頭。

  「你不會怪我?」

  她又點頭。

  「啊……我好高興。」

  他抱住她。他看到滿是淚痕的她的臉上有驕傲似的笑。

  第二個晚上。

  雨聲、風聲都停了。可是洪水聲似乎來得更大了。

  「奔妹……我,我好愛你……」

  「驤哥……我也是……」

  她又流淚。

  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她從眼角倏然溢下發光的淚流。他也讓淚水滴在她臉上。成人以後的無數歲月當中,遍尋記憶,他都不能記起曾經這麼流淚過。他第一次發現,眼淚原來是這麼甘美的。

  「奔妹……我希望你不要回去。」

  「……」

  「這樣多麼好,只有你和我,我們天天在一起,再也不要離開。好不好?」

  「可是,那是不能夠的……」

  「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

  「……」志驤卻漸漸知道了。而他也知道她並非不知道。她和他一樣,太知道了。

  「我……我還是明天回去吧。我真不想回去……」

  「這樣吧,再住一天……再一天就好。明天,我們好好兒再過一天。好不好?」

  「嗨……」

  次日,兩人來到渡船口附近蹓蹓,水是退了不少,可不知渡船能不能夠撐,加生伯並沒有在那裡,不過也不是想乘渡船過去──奔妹已默許了再住一天。

  他們一起去看看沉在溪裡的魚籠。志驤把釣著的還沒有死去的魚都放在那只用竹子做的好像鳥籠一樣的籠裡,放在溪裡淺處,以便積多了魚之後,請張家的老長工拿去兜售。魚籠是用幾隻石頭壓住的,它不見了。當然是被大水沖走了。原來是一條藍色的激流,此刻一變而成為黃滾滾的怒流,浮著無數的樹木──有些是整棵的,有些則是鋸好的料仔──奔騰而去。

  他們這一天只得靠奔妹從姨丈家帶來的剩菜打發了三餐。但是,他們還是吃得好香甜、好飽滿。

  又過了一個甜美沉醉的夜晚。

  她終於要回去了。志驤知道沒法再留住她,也知道不能留她。吃過了奔妹為他們兩人做的簡單早餐,奔妹就離去。他們一起乘渡船過了河。奔妹要志驤折返,可是志驤就是不聽。他們斷斷續續地交談,無盡的離情別緒,在兩人心胸裡苦纏著。

  「真不知幾時能再看到你……」志驤說。

  奔妹偷偷地拭淚。

  「也許過些日子我會來九曲坑……我一定要去的,我真不敢想像看不到你我會怎樣。」

  「不……那很危險啊。」

  「管他危險不危險,只要能看到你,跟你在一起……」

  「驤哥,你不會真地這麼想吧。萬一碰上了危險,結果會怎樣呢。」

  「嗯……」

  「還是不要來好些。」

  「可是……」

  可是怎樣呢?人,總是無力的,尤其做一個失去祖國的臺灣人。

  「奔妹!」志驤突然站住回過頭來說:「我要去九曲坑,請你爸爸答應我!」他好像很興奮似地。

  「答應什麼?」

  「把你嫁給我。」

  「……」

  志驤抓住奔妹的雙肩猛搖了幾下說:「你爸爸會答應的,我們就可以住在一塊了。永遠不離開了。他會答應的。我這麼需要你,你,你也需要我,他一定會明白這一點。」

  「哎……」她只是嘆息。

  志驤好像淋了一盆涼水。

  「你爸爸不會答應嗎?」

  「我不知道。答應了又怎麼樣呢?」

  「答應了不是一切都解決了嗎?」

  「是嗎?」

  難道你要我正式迎娶?不會的吧。奔妹不會掛慮這些,可是以後呢?

  志驤只有廢然歎了一口氣再走路。

  「也許你可以再來看我……住上三兩天,像這一次。」

  「只要有機會,不是嗎?只要有機會,好比……」志驤總算在要說「好比又有誰死了」的時候緘口。

  志驤一直送到那條有輕便鐵路的馬路。如果再陪著她走,可能會遇到熟人,而且派出所也近了。志驤只有停步,目送奔妹離去,一直到她的身影隱去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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