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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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南雲老人歎了一口氣說:「我真不知弟弟的路對呢,還是我的較好。可憐我弟弟五十四歲了,今天落得孤家寡人一個……」 「他沒有……」 「是結了婚的,可是婚後不到四年就隻身回來了。在那邊有兩個兒子。現今也都不小了吧。他也有不少次想回大陸去,可是路照總是請不出來。日本仔不會讓他走的。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不能偷偷地過去嗎?」 「試過的,是第二次從牢裡出來後不久。他想到在臺灣已經無法幹下去了,剛好『支那事變』發生,他想還不如回去大陸參加戰爭。在淡水搭上了一艘小汽船,可是出港不久就給抓住了,又一次被關起來。那次花了不少錢,可是白花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真不容易做呢。」 「嗯……」志驤只有感歎的份兒。 §十六 張淩雲老先生把志驤安頓在一所「隘寮」裡──志驤以老先生來稱呼他,對一個五十四歲的人來說,委實是有些不恰當的。然而,他所給人的印象,卻不折不扣是個老先生。在那幅肖像裡的他,年紀大約三十出頭,真個相貌堂堂,眉宇間一付英氣咄咄逼人。但實際上呢?除了那面相還可尋出那麼一絲絲的肖像裡的輪廓之外,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 不錯,他是個昂藏六尺之軀的大漢,比志驤還略高,只是兩道眉毛微微下垂,雙頰的肉竟也有點兒鬆弛下來。頭上光著,不過一根根發樁盡是雪白的,連眉毛也白了。最給人老的感覺的,就是那雙眉毛,它們出奇地長,而且隨著身子的晃動,居然還會顫巍巍地振動。 還好,他雖略胖,但背不駝,腰不彎,肚皮也沒突出。使志驤想到他每月出去街路一趟,徒步走那七個小時的路程,靠的就是這付身架。不過一方面也很容易地可以想到,他之所以能保持那身骨架,也是靠每月一次的這麼一趟遠路的來回。 但是,他的精神倒是蠻硬朗的,聲音也夠宏亮。動作雖顯著微微遲鈍的味兒,卻也因此看來更穩重,更沉著。那天晚上,他大踏步地走進那個廂房,老遠志驤就聽到那種腳步聲了。 「陸兄……陸兄……」那聲音還似乎有幾分興奮。 志驤沒聽出那是叫誰的。陸是自己的姓氏,可是「兄」又什麼呢?所以直到對方進來,他都沒回答。 「陸兄。」那是明明沖著志驤叫的。 「呃……張淩雲先生嗎?」 「我就是我就是。陸兄,難得你來我這兒,真個是蓬蓽生輝了。請坐請坐。」 志驤這時才模糊地猜到對方叫的是「陸兄」這兩個字。在日文裡,尤其書信裡,稱對方某某兄,這是志驤所熟悉的,以前他與朋友通信,偶爾也曾用過。然而在自己的語言裡,從來也沒聽到過這種稱呼法,因此乍然聽來,也就覺得格格不入了。再者,對方說的什麼生輝,他也完全不懂,只能約略猜到那是一種客套而已。 志驤很快地就被擲進一種莫名的感動裡。這就是那位慕名已久的張淩雲,當過「支那兵」的,而且官階高到大尉,做過「總理衛士」──雖然他只知道「總理」就是「總理大臣」也叫首相,首相的衛士倒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那一定是他還沒升「將校」的時候吧──可是憑那大尉頭銜,已夠使志驤幾乎目眩神迷了。 老先生詳細地問過志驤過去的情形,大表贊佩,說他是當今臺灣青年之中難得一見的英才。志驤內心裡對這種說法並不十分同意。現今的臺灣青年,固然由於日本的「皇民化運動」而有不少被蒙蔽,可是部分人還是有自覺有認識的。想來,老先生長年蟄居在這樣的深山裡,對外界的情形有點隔閡了吧。不過事實如何呢?這又不是志驤所能完全明白的了。因為他離開故土已多年,而回來後接觸到的年輕人,男女合起來也不過那麼三四個而已。 「陸兄,這半年來你一定對時局很陌生了吧。我們光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呢。在你來說,意義更不同,那個日子,也就是你結束逃亡,還我自由的日子。這一天已不遠了,你知道嗎?」 「嗯……老先生是不是說近來常有空襲。表示日本已有戰敗的跡象?」 「這也是其中的一個。不過我今天出去街路,聽到更重大的消息,就是南洋又有一個島陷落了。他們在開始喊一億總玉碎了呢。」 「哪個島?」 「塞班。南洋群島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島。」 「噢,我知道,是南洋委任統治地的首府。它給……」 「嗯,給美軍打下了。島上四萬個日本仔老百姓,戰死的戰死,其餘全部集體自殺,女人小孩也不能免。唉唉,那些日本仔,真是太殘虐,太沒人道了。不過那也是活該。霧社事件,你也知道一些吧。整個霧社的生蕃,老人、婦女、小孩也統統被迫自殺。因果啊,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 「塞班島的日軍,據說也有四萬多,他們說是戰至最後一兵,拿大刀殺進敵軍裡去。這是白死,也是枉死。八九萬人,死得太不值得。」 志驤所知道的是阿圖島,其次是爪達爾崁拿爾、馬京、塔拉瓦,還有拉寶爾,他們確實是在節節敗退的,如今輪到塞班了。所謂委任統治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由德國接管過來的,日本人已統治了那個群島廿多年了,這與大東亞戰爭爆發才以閃擊及偷襲的作戰方式搶到的島嶼不同。它的失陷,的確可以再次證實日本正在節節敗退,而打到自己腳邊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連司令官……叫什麼來著,是個中將呢,也自殺了。大概也是切腹吧。日本仔確實勇敢,可惜是蠻勇,也是忠義的,可惜是愚忠,沒用處。啊,陸兄,我今天真高興,聽了這好消息,一路上都忘了山路遠。連從那個警部補所受到的一肚子氣也消了。回來又碰見你光臨,真是太使人高興了。」 「老先生,我真給你惹麻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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