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一


  志驤大驚失色,感到血潮猛地往頭上沖過來,心跳也忽然加快了速度,但覺腦門轟然一響,一時答不出話來。也許我該馬上離開這裡……這人恐怕不懷好意……一瞬間想了這些。

  「放心吧。」那人說:「我這裡不會有什麼。你是在逃的吧。」

  「嗯……」志驤點點頭。那人終於停下了手,緩緩地起身說:「我們到裡邊坐坐。」

  志驤真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人的話似乎有一股力量,不由他不聽,只得從後跟上去。他們橫過禾埕,走向對面的廂房。那人讓了坐,倒了兩杯茶。志驤覺得喉頭幾乎乾裂了,接了茶就喝了一大口。茶已快涼了,有濃烈的香味,苦裡帶甘。志驤不慣於喝這種釅茶,所以喝起來並不十分舒服。一看,那人只啜了一小口,瞇著眼睛看志驤,還在嘴巴裡輕輕地咂了兩下。這使志驤感到自己的那種喝法是孟浪的。

  「日本仔要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他問。

  志驤有點不能自已了,只得簡單地說出了逃亡的經過。最後說:「我姑丈李阿丁要我來這裡,見見張淩雲先生,拜託他,所以我就很冒昧地來了。」

  「原來是這樣……」他一直默然傾聽,這時才點了點頭說:「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裡。我們已聽到過你的事了。原來,真地還有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志驤又一驚。

  「你已聽到過了?」

  「不錯。有好幾個月了吧。渡邊就來問過。他是竹頭角的巡查,每月都會來看望我們一次的,上月一次他就提到過你的名字,要我們一有你的蹤跡,馬上到派出所報告。記得那一次,天很冷,好像是正月裡的事吧。」

  「哎呀……」

  「放心好了。」那人對志驤似乎有點另眼相看了,說:「總會有辦法的。我弟弟,呃,他就是張淩雲,我叫張南雲,我弟弟會給你想辦法。我們這裡以前常有人來躲,有些還是幹了壞事的,不過這兩年多來不再有人來了。當然,我們這裡也不算多麼安全,你一定聽到過了,我弟弟也有點自身難保。哈哈……」

  那人爽朗地笑起來。志驤猜不透這個張南雲到底是贊成他弟弟幫助像志驤這一類人呢,還是相反?聽口氣,似乎不在乎,無所謂,甚或無可如何,但似乎也只是不在乎,無所謂,或者無可如何而已,可能並不積極的吧。這當然難怪,一件天大的麻煩事,誰願自找。然而有一點倒好像可以確定,就憑他那位弟弟,他也不會出賣像志驤這種人吧。

  「你就在這裡休息休息。我弟弟天一亮就出門上郡役所去了。他每月一日都要跑這麼一趟,到員警課去談談,一個來回大概要七個鐘頭。這是日本仔官方的命令,不去就會有麻煩,常常都要到入晚前不久才能回來。」

  由張南雲口裡得知他們一家人,尤其張淩雲其人的過去與現在的情形如下:

  張南雲二十四歲時當一名隘勇,駐紮地就在這一帶的隘勇線,由阿母坪、舊柑坪、新柑坪、大灣坪、石門這些沿大嵙崁溪的大大小部落,是他經常來往之地。幹了八年多隘勇,他終於辭職,這主要是他久已看准了新柑坪的這一塊地,不但已安全,「蕃害」早就絕跡,而且有那麼一塊土地可供墾殖,足可安家立業。那是距今三十五年前的事。

  當時的新柑坪,有一部分已被開墾過來了,較早時常有「蕃害」(即遭山地人襲擊,被馘去頭),所以一直很少有人來往。張南雲申請好一大片的斜坡,辟成茶園,也挖了好幾塊水田。過了五年多,基礎已告穩固,便收買了大部分鄰近的田,還蓋了一所小型茶廠。

  弟弟張淩雲是張南雲去當隘勇時,到大陸去的,那時他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他之所以選擇了與哥哥截然不同的路線向外發展,是因為當時風聞大陸正在革命,把清朝皇帝趕下了龍座,建立了民國。

  他在大陸幹得有聲有色,當過總理的衛士,也帶兵與軍閥打過仗。從一個小兵升到大尉。後來,國民政府認為臺灣這塊失地必需及時收回,就派他回臺灣故居,從事秘密工作,於是他就離開待了十八年的祖國大陸。

  到目前為止,也已過了十五個年頭。這十五個年頭裡,他屢屢被捕下獄,算起來,被關在牢裡的歲月還要比在外的時間長些。好在這時,做哥哥的已經有了些經濟基礎,可供弟弟從事活動,可是日本官方管得夠嚴密,夠狠毒,弟弟半生辛苦並沒有換來多少成果。尤其這次的戰爭打起來以後,根本就已沒有他活動的餘地。一方面也是因為年紀較大了,活力與銳氣都已消磨殆盡,看樣子已不能有所作為了。

  張南雲老人帶志驤到正廳,那兒的牆上懸掛著一幅好大的油畫肖像,有真人那麼大小。志驤一看,不由大吃一驚,肖像裡的人竟然有幾分與志驤想像裡的那個人相像!那一身軍服──插著白色翎毛的軍帽,筆挺的軍服,胸前一整排的勳章,豎在胸前的軍刀,還有那堂堂相貌與炯炯有神的眼睛。記得以前姑丈曾說過張淩雲做過「支那兵」,一點兒也不錯,是個大尉。在志驤的印象裡,一個小小的軍曹、伍長,不,即連兵長、上等兵都已是神氣活現,可以睥睨左右的,何況是一名大尉。

  「真了不起……」志驤喃喃地感歎著。

  「很神氣是不是?」南雲老人問。

  「嗯……是真正了不起。」

  「如果十五年前他沒回來,現在應該是將軍了吧。當然也必定正和日本軍打,那才真了不起呢。」

  「將軍……」志驤的腦子裡湧現了幾個人名:東鄉大將、乃木大將,還有當今常在報上出現的名字:山下奉文、山本五十六、杉山元、寺內正壽……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而這位張淩雲,原本也很可能跟這些人等量齊觀的,可是他卻躲在這裡的山間僻地,默默無聞,簡直就埋沒於草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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