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三


  「一點麻煩也沒有。吃的,我們有幾塊薄田,還可以想辦法。這是哥哥份內的事,相信多一付碗筷,還不會怎樣,至於日本仔那邊,我自有辦法應付,你可以放心的。」

  老先生告訴志驤,附近有一所隘寮,是以前隘勇屯駐的地方,多年來已沒有人住了,可以去躲,三餐的飯他會親自送。志驤想到那樣太麻煩了,請老先生允許他自炊,反正閑著也沒事,而且煮東西吃早已習慣,只要白米就行。同時這樣也可以避開別人耳目。老先生總算同意了。於是第二天,淩雲老人就把志驤帶到那所位於後面山丘上的隘寮。

  志驤真沒想到所謂隘寮,竟是這樣的。原本以為也是像腦寮那種破陋的草寮,其實大謬不然。它高出地面不過三四尺高,是往下挖掘而成的,地面部分是厚厚的泥磚牆,每一面都有幾個小窗──原來那就是銃眼,屋頂是足有五寸厚的一塊塊木板,上面鋪著一層泥土,長滿灌木雜草,遠遠看去,一不留心便看不出它的存在。

  門只剩下門框,門板早已不知去向,低著腰身進去,有六級石階,裡面大約丈四五見方,高大概七尺不到,如果當做一個人的住處,倒也不算太狹窄,只是那兒只有一張床,其他什麼也沒有。志驤上前細看,那床只是用泥土堆起來,上面鋪幾塊木板而已。而那木板,一眼便可以看出,絕不是擱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睡的,甚至似乎剛剛被洗刷過,可是其他呢?被、蚊帳、炊具、餐具,一樣都沒有。淩雲老人似乎看出了志驤的疑惑,說:「其他東西馬上會挑來,我那個長工阿年,老實忠誠,非常可靠,你可以放心。他已挑來了床板,不久還會把其他東西挑來的。怎樣,這樣的地方,有些委屈了你……」

  「不,老先生,這已太好了。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好的。」

  「也許比你以前住的腦寮還好些。看吧,這邊跟那邊,以前是可以看見隘勇線的,隘勇線就在那裡,樹木都砍光,可以看到好遠,如今已長滿雜木,再也看不出來了。」

  志驤從老人所指的銃眼往外望瞭望,但見一片雜草灌木,有些地方還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喬木,已好高好高了,確實是個隱秘的好地方,而且離張家也不過二十來分鐘光景。想見當年的隘勇們擠在這樣的地方,苦苦把守,有時也不免遭到還沒革除馘人頭陋習的山地人的偷襲,過著困頓艱辛的生活,使人十分感慨。

  志驤屢次想問起淩雲老人的過去,尤其有關大陸的一切,是他所最最關心的。可是跟老人對談時,他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威壓從對方身上發出來,使他沒敢啟口。淩雲老人倒也健談,一個又一個地提出問題來要志驤回答,並且還不時地加上他自己的觀感。老人對志驤的過去與現在,都十分欽佩,也十分關切。

  他說祖國最缺乏的就是工業建設方面的人才,像志驤這種人,如果能到大陸去,一定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可以大展身手,為祖國做一番大事業。志驤從來也沒有這麼真切地感受到「祖國」這個詞的含義。固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祖國就是「支那」,以前也有不少人常把「祖國」兩字掛在嘴邊的,可是它在志驤腦子裡,充其量只是個概念而已。而這個名詞從淩雲老人嘴裡說出來,意義似乎就完全不一樣了。志驤甚至因淩雲老人而感到,他離開祖國已不再那麼遙遠了。

  當老人知道志驤在短短的期間裡,幾乎學會山裡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也大表驚奇。好比田裡的各種活兒,還有做料仔等等,尤其釣鯰、鉤鰻魚,更使老人樂得合不攏嘴。老人答應為他準備釣具和鱸鰻鉤,這邊的一切整理停當,明天也就可以下溪裡去了。老人說鯰魚和鱸鰻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希望志驤能偶爾讓他嘗嘗鮮魚味。志驤當然滿口答應了。

  不久長工阿年挑了一個擔子來到。淩雲老人忙著幫志驤整理物品,日常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一小袋米有二三十斤重,此外也有一些青菜之類。志驤少不得又向老人衷心致謝。

  這隘寮一切都令人滿意,但是卻也有一件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沒有水源。所需飲水,必須到近傍的一所山谷底下汲取,老人帶志驤到山谷上去瞧了瞧,還好路途不算遠,穀底也不太深,一個來回約需三十分鐘不到而已。

  事情安排停當,老先生也就和長工一起走了,臨行時還反復地表示要志驤放心,他會常常來看他。志驤真想挽留住老先生多談一會,可是沒有能說出來。他是多麼想請老先生能多告訴他一些有關大陸的事,不過機會還很多吧,暫時不能離開這兒了,慢慢再請他談也不遲,志驤這麼安慰自己。

  他就這樣,又一次落進無盡的孤獨與寂寞當中。

  床上已攤好了草席,他坐在床沿上默想。老先生的嗓音似乎還在寮裡迴響著,可是一種無底的寂寞感,竟那麼快地就出現在這窄小湫隘的寮內。他有些懷疑當初往深山裡跑是不是明智。以前有志流、達其司那些同伴,縱使他們只是工作的同伴,沒辦法談心,更不能討論點什麼,可是此刻想來,有個伴兒總是好事。如今呢?除了老先生肯來到這裡以外,恐怕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老先生也未必能來得多勤,因為他確實年紀不小了。甚至連告訴志驤時間並未停止流逝的手錶滴滴聲,都再不可聽聞了,除非秀吉能夠早一天把他留在腦寮裡的東西送來。

  但是,志驤也明明知道,出去外界,日子恐怕更不好過。不說別的,沒有配給的人,在外面根本就沒法活下去。誰能長期供給你三餐呢?還是只有在這樣的深山裡躲下去吧。志驤忽然想到了書。對,也許老先生那兒可以借到幾本,特別是有關祖國大陸的。經過在湳仔溝的四個月的苦讀,他自信已能約略地看懂祖國的書。他懊悔沒有向老先生提起。不過這也不必急吧,只要他有──不可能沒有的──以後還是過像從前那樣的釣魚與讀書的生活吧。

  然而,到了第二天,志驤的期望落空了。淩雲老人竟連一本書也沒有,原因是以前日本仔來搜過幾次,只要是印有「漢文」的東西,連片言隻字都沒有留下來,就是以前南雲老人所讀的一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也給帶走,而且沒再交還。志驤的失望,簡直無可形容,還好志驤趁向老先生借書時,提到自己對祖國的一切是多麼隔膜,尤其對現今祖國的情形,更是一無所知,如果說他對祖國還有一丁點知識,那也是從「東洋史」、「漢文教科書」以及成於日人手筆的「支那五千年史」一類書籍得來的。淩雲老人欣然為他談了有關革命以後的祖國的情形,雖然只能算是一斑,也已夠志驤雀躍不已,而有眼前忽然開朗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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