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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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早已過了中天,走得熱汗淋漓了。他停下來吃掉了便當,並且在一處樹蔭下小睡了片刻。 附近景色,真是瑰奇壯麗。極目皆是蒼翠的森林,到處都有叢生的雜草藤蔓,有時幾乎使人寸步難移。腳下深谷裡,湛藍色的溪水如帶,激起白沫,奔騰而去。可是志驤當然不會有心情欣賞這景色,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是前途一片茫茫,以及眼前處處阻止他前進的榛莽的令人困擾而已。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荒山,依然沒有使志驤迷路,太陽稍斜時,他已出到一個山丘的上頭,看到橫陳在眼前腳下的一塊平地了。這原因說來一點不稀奇,因為姑丈要他沿溪而下,而他也是照這話走來的。 那裡,山退後了,形成一個平臺樣的土地向溪河那邊突出,雖不算寬廣,卻也可以辟成若干塊水田。三面環山,卻又有緩緩的山裾,都成了茶園。溪被這臺地遮住了,可是對岸卻清楚可見,顯然可以看出溪是從哪裡流過去的。一看即知,這裡與雞飛不同,並非沖積地,而給人的和祥寧謐印象,則如出一轍。 左邊山裾盡頭,有一堆大瓦房,可以看出其中的一棟,格局與大小都與一般住房有異,也有高聳的防火板煙囪,想必是茶廠吧。看來這就是新柑坪無疑,而那茶廠必定就是張淩雲經營的吧。另外,還可以看出兩所房子,是外面平地習見的那種農家。不用說這是平地人的住居了。這也可以證明這裡確實是新柑坪。住民這麼少,對志驤來說,確實是可喜的事。 距入晚時分還遠,如何消磨這段時光呢?正在他拿不定主意的當兒,忽然有個念頭閃現腦際。以前去叔公和姑丈家,都是在入夜之前,那未必是較好的。白天,人們多半在外面忙著,而張某人不是年輕人,並且曾在大陸做過高級軍官,一定不會在戶外,說不定早些去,更不會碰見別人也未可知。那大煙囪並沒有冒煙,可見工廠裡沒有做茶,人必不會很多,白晝堂堂地去,或許更不會啟人疑竇吧。而且悶在這兒,好比就是等待判決的囚犯似的,太難挨了。陸志驤,不必猶疑,一切都在前面,何不勇敢地挺起胸膛上前呢? 志驤想了這些,也就沒有多事停留,從斜坡上走下去。志驤幾乎不敢相信,那一坵坵的黃金色田疇,那一排排的竹叢,偶爾還有小圳渠,這簡直與平地一般無異啊!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是蕃地呢?不過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這一帶大嵙崁溪與蕃界平行,南岸就是蕃地,北岸即平地。其所以如此,都是因為平地人來到這裡開墾、定居之故。漢民族真是偉大的,志驤重新體會到做一個漢民族的驕傲。 ──路上,他也碰到兩個農人,許是巡田水的吧。那面孔是淳樸和善的,似乎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這也是件奇異的事。照說,鄉下的人對陌生的面孔,都會有一付好奇加上猜疑的眼光才是的。儘管他們那麼和善,但志驤總覺得碰到他們,並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不一刻兒工夫,志驤來到那所工廠──果然是茶廠,玄關模樣的大門口掛著一塊木板,上面的字已經模糊了,不過還可以看出如下幾個字:「新柑坪茶工廠」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頭的許多制茶機器。那種機器,志驤也是熟悉的,可是它們都靜止著,連他所熟悉的茶廠特有的茶香也不能嗅到,當然也看不到走動的人影。七月,該是茶廠忙碌的當兒,而這所工廠,看樣子已停擺了不少時日了。 繞過那突出的玄關和廠房,過去卻是一所相當寬敞的禾埕,屋舍成「形,加上廠房就是匚形,把禾埕圍住。那正面的廳堂,與平地的完全一般格局,屋簷兩端還微微翹起來,廠房對面那一廂的屋後,還有好高好高的一排觀音竹,成了這幢屋舍的屏障。 廳堂正面大門上頭,有「金鑒堂」三個鬥大的字,左右兩邊的門聯寫的是: 千秋金鑒第 萬選青錢堂 靜得出奇,連在禾埕上啄食的母雞和一群小雛雞的聲音,都顯得那麼響亮。往右邊一看,這才看到一個人在廠房的蔭影下,用竹篾在編秧篦。動作慢吞吞的,對志驤的忽然出現,似乎也懵然不察。 這人年紀似乎已五十開外了,短短的斑白頭髮,瘦瘦的面容布著不少皺紋,是個典型的老農夫。衣服上打著好幾個補釘,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貧」字──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處在這樣的戰時,各種物資普遍缺乏才會這樣的吧。可不知是主人呢?還是老長工。想像裡,張淩雲還不至這麼蒼老才是…… 志驤進了禾埕,走向那個人。那人抬起了頭了,雙手倒沒有停下來。 「請問你這位阿伯,張淩雲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裡?」 「不錯。你是哪裡來的。」 「我……」志驤迅速地掃視了廳堂那邊:「從李阿丁那裡來的。」 「李阿丁?湳仔溝嗎?」 「是。」 「張淩雲沒在家,找他做什麼?」 志驤不自覺地又看了一下禾埕外,心頭倏地湧起不安。 「……是有幾句話……不,是有事情要拜託他。」 那人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志驤,似乎有所領略了。 「是不是日本仔在追你?」那人雙手還是沒有停,這樣的話竟能說得若無其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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