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六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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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早就拐進了一條樵夫走的小徑,準備翻過奔妹屋後的那座山。他有點擔心會不會認錯了山,走呀走的,不久也就到了山脊了。 忽然,志驤聽到好像從地底傳來的隆隆聲。那是一種異樣的,而且完全陌生的聲音。咄嗟間,他往四下掃視了一周就跳進一所灌木叢後面。他凝神地聽。可是聽覺裡卻似有還無,更像是全身都感覺到那種聲浪似的。是不是地震呢…… 聲音大了些了。噢,不,不是地震,這確實是聽覺可以感覺的聲音,而且很像坐輪船時,四時都在耳朵裡嗡嗡響的聲音。 聲音又大了。這次,志驤已明白過來了。不錯,是引擎聲,不過不是輪船的。那麼一定是飛機了。可是,如果是飛機,應該不是像這樣子,它更響亮,也更刺耳。他仰起頭,在藍天上來回地搜尋。終於發現出來了。看!那不是飛機嗎?三架,六架,九架……又一個九架……哎呀!又一個九架!白白的,幾乎透明,像一隻只的小蜻蜓。微微地可以看出是「四發」的。怪啦!日本幾時有了這樣的飛機呢?只聽說美國有B-17機,是「四發」的。那是可怕的「爆擊機」呢。在東京時就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美軍已製造成功這種最新式最有威力的飛機。難道這就是它們嗎? 不可能!美軍的飛機不可能在大白天,這麼悠悠然地、這麼堂堂地飛臨上空吧。否則豈不是正好成為「零戰」的獵物嗎?要來空襲,那就應當在晚間才是。在淡水,在臺北街頭,志驤已看到了防空設施,可知美軍的會來空襲,早在意料之中,但也不會在白天吧。那麼是日本人已製造出了這樣的飛機啦? 志驤對於航空工業所知雖然有限,但相當專門的常識還是有的。以前,報紙上報導零戰已製造成功,他就有些不敢相信。其後,在武漢作戰和四川爆擊等「戰果」報導中,他確實看到日本已有了那性能最優越的戰鬥機。那是教人吃驚的,以為日本人只會模仿,卻也未必盡然呢。 如果說零戰的製造成功是不可信的,那麼這「四發」巨型爆擊機的出現上空,也不是可信的,而零戰早已是事實,是則這四發爆擊機,豈不也可能是事實嗎? 好像用薄如蟬翼的東西剪成的,貼在一片蔚藍天空上,但是它們卻是移動的,而且這隆隆聲,教人無法懷疑。志驤對日本必敗的信心,有些動搖了。 飛機飛過去了,好像是被藍天吸進去似地消失在天幕上。隆隆聲還繼續了一會兒,不過也終於消失了。 志驤感到一片茫然。這麼一來,逃亡還得拖一段時光吧。也許三年,或者五年。日本有製造出那種東西的力量,不會輕易被擊敗的。離開東京以來,他沒再接觸到報紙,收音機則更不用談,對戰局的進展情形,一無所知。此刻忽然目睹這了不起的飛機,他的受到打擊,毋寧是理所當然的。 他在那兒坐下來休息片刻。可是不過兩三分鐘吧,隆隆聲又傳來了。不過這次的聲音與剛才的飛機聲音不同,好像打雷似的,而且一連地響過來。他下意識地又搜尋天空,但沒法找出什麼,也看不出附近山頭有濃雲,不可能是雷聲。 那麼是什麼呢?唯一可能的是遠處的爆炸聲。那會是爆炸嗎?如果是,又是什麼東西的爆炸呢?驀地裡,他想到了剛才看到的飛機。如果那不是他所想像的日本飛機,而是來襲的美軍飛機呢……?它們來啦,那不用說是為了空襲……空襲!是美軍的空襲!除了這個判斷以外,再也沒有合理的解答。他幾乎要高興起來了。然而,他不能高興,那畢竟不太可能啊…… 他想了好一刻兒,終究不能有個令自己肯定的答案,也就不再想,起身趕他的路了。 下山沒有路,只有揀灌木叢較少的陡坡走。他竟然出到劉萬仔的腦寮了。是有點誤差,不過也不算差太遠。他還是小心翼翼,四處注意著,盡可能地隱藏著身子下去。 他看到那兒的一棵大樹,枝椏參天,樹幹有兩個人合圍以上,一幕往事在腦子裡重現了──他在那樹下坐著就睡著了。那是埋下了那可憐的小阿蘭後的事。然後,他忽地醒過來,看到奔妹站在眼前。她哭了,而且是伏在他的胸板上嚶嚶啜泣,那麼傷心,那麼楚楚可憐。她不只母親死了的時候才哭的,志流不知道罷了!噢,那是一幕令人心弦顫動的往事,那豈不也是兩人確確實實地體會到彼此深摯的愛的一幕嗎? 志驤情不自禁地駐足,浸沉在往事的回憶當中,甚至再次在那棵大樹下的樹根上坐下來了。 附近有許多月桃,已經開花了,白白的花瓣,花蕊卻透著紅色,而且花一穗穗一串串的。好可愛……不知不覺間,希冀奇跡出現的渴望又在內心裡抬頭了。說不定奔妹會再次突然出現在眼前呢。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好久好久,才又睜開,可是希冀中的奇跡並沒有出現。 走吧,不要太晚啦。他起身,緩緩地移步。驀地裡,他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人影在樹隙裡隱現著。他的心猛地跳起來了。噢!這不是奇跡嗎?他幾乎拔腿就想跑去,可是他按捺住自己,維持原先的步伐前進。心仍在篤篤地跳,血潮也沖上來了。 但是,沒多久他就發現到那不是她,而是阿萬嫂──腦寮的女主人。對方也看到他了,奇異地窺伺般地看過來。 「呀!那不是阿驤嗎?」 「是啊,阿萬嫂。好久沒見了。」 「嗯,真是好久了。你怎麼從這邊下來呢?」 「因為我……」 「我知道了。不過放心,這裡日本仔很少來過的,你走後那兩三天來過,以後就差不多沒有看見了。進去坐坐嗎?」 「不坐了。」 「真想知道你現在在哪裡,可是還是不要問吧。媽祖娘會保庇你的。」 「謝謝……」 「對啦,你一定是想看阿奔仔,對嗎?」 「我要去我叔公家。」 「別想瞞我。我該早為你和阿奔仔做媒才是的,那樣就不會教你們各在一方,沒法相好了。」 「阿萬嫂,你還是一樣,真會說笑話。」看樣子,阿萬嫂是從喪女之痛脫離開來了,志驤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可不知阿萬哥又怎樣呢? 「我才不是跟你說笑呢。阿奔仔是真正喜歡你的,自從你走後,她變了,跟以前不大一樣,也沒有再來喊號令了,平時笑得很少,真教人不相信是同一個人。女的,想一個男的,這是最苦的事,男的想一個女的,也差不多吧。哎呀,對啦,我為什麼不去叫她來呢?我這腦寮沒有人,你們要相好也方便些。我當然會走呀,帶阿木走開。嘻嘻……阿驤,你說怎樣?」 「唉唉,你不要開玩笑啦。」 「都說不是開玩笑的。真傻,有什麼好害臊的,我看得多了,女孩子要人疼,就疼她,不疼她才叫罪過呢。以後的事再慢慢想辦法,一切包在我阿萬嫂身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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