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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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的人,缺乏手腳就註定要貧窮,看來奔妹的小時就夭折的哥哥,以及妻子的死,給了黃善仔一家人不能有好日子過的致命傷。等阿統長大,至少還要挨四五年。這歲月,真是夠冗長的,志驤不禁也黯然。對這一家人,一定要幫點忙才行,至少也要給一點錢。如能經常地給,那就更好。志驤知道自己暫時衣食都不必操心,錢也有一筆。上次志流到湳仔溝時給志驤帶去了四百零八塊,是加上了志驤在山場做料仔的工資才有這麼多的。反正這筆錢沒用處,自己留下一部分也就夠了。另外,以後再想辦法賺點錢吧。好比釣鯰魚和鉤鱸鰻,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收入,都可以用來接濟他們一家人。 「阿善叔,我要感謝你給我的照顧,還有……」 「別提這些了。」黃善仔打斷了他。 「不,尤其奔妹救了我一命……你和奔妹,都是我的恩人。」 「還不如說你命大吧。只希望你以後也小心,別讓日本仔……」 「我知道。阿善叔,我一定要報答的。現在不能,將來能夠時,我一定盡力。」 「說什麼話!別盡說這些吧,如果我希望你報答,那才是大笑話,不要再提了。」 「是的……好快,我走了已有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 「有這麼久啦?」 「是啊。想起做料仔的日子,好快活呢。」 黃善仔點點頭。志驤告訴他近況,以及準備去抓魚釣魚的事。 沒多久,完妹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黃善仔要志驤吃飯。這一家人早已吃飽了,黃善仔吩咐完妹去幫奔妹煮湯,原來就是為了志驤,這使志驤深感黃善仔是體貼而親切的。可是奔妹為什麼不親自端出來呢?現在菜已煮好,該可以出來了吧,志驤渴望著。 志驤吃了兩碗飯,湯也全部喝下。黃善仔不答應他放下碗筷,志驤只好說好久沒做工,已吃不下像從前那麼多的東西,這才得以結束這一場小小爭執。 「阿驤,今晚在我家住,我們好好聊一下。」 「不敢多打擾。」 「又說客氣話啦!」 「不是的,我想去我叔公家。」志驤違心地說。 「你還沒去過啊。」 「因為我得小心些。」 「是啊。聽說那邊以前常有人來問話,這幾天好像沒有了。大概不會有問題。」 「我會小心的。」 「打算住幾天嗎?」 「不,明天天亮前就走。」 「這樣最好。」 交談中斷了片刻。志驤有些不耐煩起來了。為什麼奔妹還不出現呢?也許是畏羞,如果是以前,她必定早已出來見他的,說不定還會罵他一聲「死人」。不過也可能這種場面,她未便露臉,除非做父親的叫她一聲。 話已講了不少了。該是一個訪客告辭的時候。但是,這樣就走,志驤怎能甘心呢?他在吃力地想著,是不是可以求婚呢?依照現代的說法,向女方家長提出婚議,那就是「直接談判」。在東京,這也是相當時髦的行動。然而這裡到底不是東京啊。 卻不料這時完妹出來了。 「阿驤哥,可以洗澡了。」 「呃?」志驤頗覺意外。 「對,我倒忘了吩咐奔妹了。去吧,去衝衝水。」 「不必的,我回到叔公家……」 「準備好了就洗洗吧。去去。」黃善仔說。 志驤跟著完妹進去。他終於看到了奔妹。她背著掛在灶頭煙囪上的小油盞站著。 「奔妹……」志驤不敢高叫,勉強壓低聲音喊。 「……」她沒答。 他幾乎要衝向前,把她緊緊地抱在臂彎裡,可是完妹在身邊,他不得不勒住自己。 「驤哥,這邊。」完妹說。 志驤只有隨著完妹走向在屋裡一角的用泥磚牆圍起來的浴堂。他感覺到奔妹的態度不同尋常,到底出了什麼事呢?叫她,她不回答,也沒有叫我,面孔又看不清。這是為什麼呢?她曾答應嫁給我的,難道變了心?志驤一面脫衣一面思量。 「我們走吧。」是奔妹的聲音。 繼而是兩個人的木屐聲,遠去了。怎麼,兩個都走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這根本就是閃避啊。難道她真地變了心?是不是有人提親,她答應了?這怎麼可能的?保甲書記都給回絕了。還有誰能使她點頭呢?志驤吃力地想。 他匆匆地沖洗了幾下身子,草草地擦了擦,沒多久就出來了。 他回到了正廳。只有黃善仔在那兒坐在原先的地方。她一定躲進房間裡去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無數的疑問在他腦子裡迴旋,都沒頭沒緒的。 黃善仔又問了些話,志驤也簡短地回答著。話題似乎已告罄,客人不得不走了。志驤終於說要走了,黃善仔挽留如儀。 外面很黑,不過有星光,還可以辨別小徑。志驤已走熟了這條路,有星光已夠了。 他滿心的狐疑,也滿心的惆悵。連問她一句為什麼的機會都沒有,真是太糟了!也許她怕他的處境,充滿危險。她當時雖接受了我的愛,可是冷靜下來之後就怕了。這個答案恐怕是較接近事實的吧。想來也是的。我憑什麼可以愛人呢?我幾乎是個沒有明天的人,根本就不配去愛人。陸志驤,醒醒吧,別再做夢,你註定一個人捱下去。也只有這才最適合你。她是可愛的人,可敬的人,這確實是沒錯的。可是,她的人生,該與你的人生截然不同。你還是祈求她的幸福吧…… 志驤忽覺雙腳好軟好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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