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六一


  「奇就奇在這一點啦。」秀吉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他們知道鱸鰻肚子有個穴道,據說在離肛門約一寸的地方,把那兒鉤對了,魚就乖乖聽話,掙扎起來,力量也有限。那些蕃仔,真是了不起的。」

  「我真想也試試。」

  「太危險,還是不要試好。」

  「他們能的,我們也應該能才對。」

  「話是這麼講,可是……哎哎,我也不懂。老實說,我們叫他們蕃仔,是有點瞧不起的意思,但是他們也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這是很使人不服的。可是我們不會鉤鱸鰻,這個時候,我們也還沒有人去釣鯰魚,叫他們獨佔了。目前鯰魚剛出,價錢很好哩。」

  「秀吉哥,你等著瞧吧。我要跟他們賽賽鉤鱸鰻。」

  「好是好,可是你不是說挨冷水比不過那個蕃仔嗎?恐怕不容易吧。」

  「我是不習慣罷了。到了夏天一定沒有問題。秀吉哥,你不是知道我在太平洋上浸了兩天三夜嗎?」

  「嗯。不過一切要小心啊。」

  「那當然。」

  志驤雖未感到無聊,但有時看書看累了,四下空寂,荒山無人,卻也不免會勾起種種綺念。

  尤其戶外活動太少,精力蓄積過多,對異性的渴念,也就來得格外迫切。在這樣的當兒,他常常會想起在另一座深山裡的奔妹。志流來時就曾告訴過他,她是非常關心他的。而在水流東後面的山背,志驤與奔妹兩人互印過的唇痕,至今記憶猶鮮明地留在感覺上。

  每次想到那個場面,奔妹那起自心房深處的微微的,但十分激烈的顫動,就會震撼他的心弦。噢!那是多麼動人的顫動啊。他希望能再去會她,重新證實一下彼此的愛,可是對危險的預感,使得他遲遲不敢下決心付諸實行。直到他再也忍不下了,拿定主意要去看她,是在又過了一段時日之後。

  志驤幾乎已失去了日曆觀念,渾然不知何月何日,不過約略地知道已入了五月。在這樣的一天,他終於成行了。

  由於對危險的一付本能的自覺,他選擇了入晚時分才抵達奔妹家的時辰。他是午飯後過了一段時間才出門的。他想一邊提防遇見行人一邊趕路,可能路上需時較多,所以步子踏得相當快,他遠遠地避開了茶廠及水流東的部落,每次看到路上有行人,便早早躲避。

  路是走過一次的。記得那次入山是在十二月下旬的深秋時節,偶爾可看到黃了的樹葉,一些茶園裡,白白的茶花點綴在一叢叢的茶樹上。如今則滿眼新綠,蒼翠依舊,而增加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與無數的鳥鳴。近半年的時光,就這樣溜走了。半年,在一個二十四歲的人,一年也就是人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半年就是四十八分之一,是我這一生的四十八分之一呢。多寶貴的一段時間,可是學到的,只是做料仔與莊稼活兒,還有就是釣鯰魚──這還沒學會呢。做到的事,則更一無所有。志驤想到此,不免有些痛心了。

  但是,痛心是沒用的。一切都是為了活命,如果性命不保,什麼也談不上了。想到這一點,他不禁警覺到此行是否必要,是否明智。必要──談不上,明智──更是相距十萬八千里。說不定自己正在走向陷阱。可是他不願折返,縱使是陷阱,也要勇往前進吧……

  越近九曲坑,志驤就越是小心起來。還好,一路上已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碰到的人很少,尤其水流東與八角寮間的那條長達六公里的路上,只遇見兩個行人而已。遠遠聽到交談聲,他就岔進那兒的一條小路急步前進,走了好一段路,才繞過一個大彎回到路上。

  到了九曲坑,他沒有從路上走,從林子到林子,在一片灌木雜草叢中穿行。到了奔妹家,天色也差不多要團黑了。他沒敢馬上進去,在附近躲了片刻,察看動靜,然後又把奔妹家的周圍查看了一周。好像不會有問題。

  現在,他要進去了。心裡又是興奮,又是擔憂,興奮的是隔了這許多日子,終於又可以和奔妹相見了。到了這樣的一刻,志驤才體會到自己愛她之深,思她之切。擔憂的是奔妹的家人,特別是她父親。到底是深山的人,想來思想一定是不開通的吧。冒冒失失地去見人家女兒,他說不定會不高興呢。甚至也可能不受歡迎,挨上一頓閉門羹。

  沒辦法,只有去碰碰運氣了。他在一團漆黑裡,朝著那盞昏黃的燈光挨近。先在門口聽了聽。有奔妹的弟妹們的交談聲。由聲音可以判斷,他們是自自在在的,這大概可證明裡頭沒有足以使他們驚嚇或緊張的人物。

  志驤敲了幾下門。

  「誰?」立即有人應,是小孩聲音。

  「是我。阿驤。」

  門被打開了,志驤站在眩目的光線當中。黃善仔的聲音響過來。

  「真是阿驤呢。進來進來。小孩子進去吧,阿統、阿金,快進去。阿完,去幫阿奔煮一碗菜,蛋湯也好。」

  那是志驤也熟悉的奔妹的弟妹。阿完十四歲,已像個大姑娘了,不過面孔與阿奔很不同,根本就沒有阿奔那種聰明倔強相。下來的兩個男孩,彷佛也長高了些。他們似乎早被告訴過志驤給日本仔追捕的事,給志驤投過怯怯的眼光,也就進去了。

  「阿善叔……」志驤叫了一聲。

  「阿驤,我知道你會再來的,還在湳……不,這個不說吧,還在那兒的腦寮嗎?」

  「是。」

  「我從志流聽說過了。哎哎,現在的年輕人……真罪過啊。坐坐,阿驤,快坐下快坐下。」

  「阿善叔,還天天入山嗎?」志驤坐下來問。

  「是啊。不做就沒飯吃,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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