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五八


  遠望過去,那裡左右都是山,左邊是角板山,右邊他不知其名,把一個溪地夾在中心,溪水即從左邊山腳下流過。右邊好像是一種沖積地,略呈扇形,且是緩緩的斜坡,一塊塊的田是階段式的梯田。茅舍處處,一片和平安詳的農村景象。唯一與志驤所熟悉的農村景觀不同處,是這兒沒有竹叢。在平地,竹叢是少不了的。它可以遮風,聽說從前也是防土匪來襲不可少的設施。為什麼這兒不種竹呢?他想不透。也許是因為山地人還不懂竹叢的用處吧。也可能根本沒有必要。而這一幅如夢樣的景色,就那麼鮮明地橫陳在眼前。他真想下到山腳下,泅過下麵的溪水,渡到對岸,再往上溯,前往那個山地部落訪問。秀吉已告訴過他了,那是「雞飛社」。在那兒不時有雞在飛──是這樣取的名字嗎?但志驤馬上就為自己這想法失笑了。這必是山地話的音譯吧,可不知山地話「雞飛」又作何解?

  大約已近四月中旬了吧。還不是泅水的時候。不過四月十五日,漁獵就解禁了,可以釣魚的日子就在眼前。志驤居然也對釣鯰魚有些期待了。

  這樣的一天,志驤禁不住陽光的引誘,打從山脊上下到溪邊。他希望試試水的冷暖,說不定已可以讓身子浸浸那晶瑩的碧水呢。已四五個月沒有泅水了。他不由地感到技癢。

  他慢慢地下去。來到不遠處,他才看出,從扇形斜坡左側,以萬馬奔騰之勢沖下來的溪水,被枕頭山擋住,形成一個彎曲,在山下成了深潭。從山上往下看,那溪水呈著蔚藍,近乎藏青的顏色。偶爾還可看到水在打旋,那兒一定很深,表面幾乎沒有一絲波浪,說不定底下有洶湧的暗流。對一個游泳者,那是相當危險的。而且溪水挖去了山腳下的泥土,溪岸成一個峭壁,雖也可以攀著竹子下去,但要下水,倒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忽地,他看到下游不遠處有個人頭,明明是從水中剛浮上來的。志驤立即被吸引住了。這麼勇敢,這麼熟諳水性,真了不起。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那個泳者吸了一大口空氣,又沉下去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志驤看著表,呼吸迫促起來了。六十秒……八十秒……一百秒。浮上來了。志驤松了一口氣。真了不起,這也許又是一項山裡的奇跡吧。

  那人很快地又沉下去了,這次更久,足足超過兩分鐘。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往下緩緩地移過去。竹子還很密,只要抓牢,便不致有太大的危險。他終於來到那個人在潛水的上方約三丈的地方。

  那人浮上來,看到志驤,好像也頗吃了一驚。志驤向他揚揚手,笑了笑。對方也笑了。遊到岸邊,抓住了一條樹根。

  「你不怕冷啊!」志驤大聲喊。

  「不太冷啦!」對方也喊。是生硬的臺灣話。

  志驤看清了對方的面孔。膚色黧黑,眉毛濃濃的。眼睛圓而大,嘴唇稍厚,一臉精悍之色,大約二十歲不到。必定是山地人吧,他想。

  那人攀著上來了。手上拿著衣服,是幹的,想來是原本就放在岸邊的吧。他迅速地把上衣穿上,腰上系著一條犢鼻褲,身上的水很快地就滲到衣服上。志驤看清他的嘴唇有些發紫,到底還是太冷了吧。

  「你該先擦了身上的水才穿衣。」志驤改用日語。

  「為什麼?」是很有抑揚的漂亮日語。

  「才不會傷風。」

  「傷風?我不會。我也沒帶擦的。」好流利的日語呢。

  「哈哈……」志驤笑了笑,那是善意的,且含欽佩的笑。「你住在那邊嗎?」他指了指對面的扇形斜坡。

  「是。雞飛。你呢?」

  「那邊。」志驤指後頭的方向。

  「我叫卡瓦塞。請指教。」

  「我姓李。」志驤咄嗟間說出了姑丈姓氏,「也請多指教。卡瓦塞就是河邊那個字嗎?」

  「對。川瀨。你也可以叫我達其司,達其司.比荷。這才是我的原來名字。」

  「達其司.比荷,真好聽的名字,比卡瓦塞好多了。哈哈……」

  「李先生,你真有趣。沒有人聽說過達其司.比荷好聽。渡邊巡查就說不好聽,早就該改姓名了。」

  「你呢?達其司,你認為哪一種好聽?」

  「我嗎?……我不知道。可是要做一個日本男子,就應該改姓名的。渡邊巡查說我不改,就不能當志願兵。」

  「嗯……」志驤對這位純真的青年,立即起了說不出的好感。「你在做什麼?」

  「想找找鰻魚。就是鱸鰻。」

  「哎呀……」志驤吃了一驚。「你抓得到嗎?怎麼抓呢?」

  「當然抓不到。要鉤,我下麵有鉤。」他把食指彎起來,做了一下鉤的手勢。

  「鱸鰻不會跑嗎?」

  「嘿嘿……」白白的牙齒,好可愛。

  「牠躲在洞裡,當然不會跑的,偷偷地挨近,用鉤子一鉤,然後上來慢慢拖出來。」

  「這樣啊。」志驤暗暗稱奇。「抓得多嗎?」

  「沒有。已下水三天了,牠們好像也怕冷,躲得深深地,沒法鉤到。」

  「水還太冷,你不要浸太久較好。」

  「我從教育所畢業出來就下水了,已經有……十三歲、十四歲、十五……」他屈著手指算了半天,這才說:「有七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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