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四五


  奔妹念著念著,就變成哭聲了。以後還邊哭邊念,著實使在一旁的志驤也禁不住動容了。他不得不承認,奔妹原來是這麼一個深情的女孩子,而且有一顆高貴的心。也許只有住在這種深山的人,才會這麼純潔的吧。

  他覺得奔妹已哭得差不多了,便卸下蓑衣掛在樹枝上,上前想把她扶起來。料不到雙手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就猛吃一驚,扭了幾下雙肩,掙脫了他的手。那動作無言地表示著他不能碰她,他也反射般地抽回了手。他很意外,怎麼昨日她讓他那樣幾乎是擁抱著,今天彼此應當更熟更互為知心了,卻這個樣子呢?難道以為彼此已心照不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沒法,他只得站在一旁。

  「好了,奔妹,別再哭了。」

  她緩緩地起身,站開一旁。

  他拿了鐵鏟子,揀了那只土饅頭前面不遠的一個地點,往地上用力地插進去。

  「這兒可以嗎?」

  她還在拭淚。點點頭。

  志驤開始挖,一鏟一鏟的。泥土松松的。為了驅寒,他奮勇地工作,沒多久就挖了一尺來深了。奔妹猶在微微地抽噎,這時好像認為差不多了,便把那根木頭拿過來,插進小洞,找了些小石頭塞進空隙,填了泥土,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了。

  奔妹又走到墓前,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起來。不過這一次沒有繼續多久,很快地轉身向志驤示意一切妥當了。志驤提起蓑衣,看了看奔妹。他真想有個地方讓兩人相處,好好傾談一下。這也是一大早起就在他內心存在著的希冀。這時他覺得應當把她請到一個地點去的,可是這種天氣,雨雖不大,還是在靜靜地飄著,到處濕漉漉的,到哪兒去才好呢?

  正在猶疑時,奔妹已邁開了步子說:「走啦。」

  「嗯……」志驤也只好移步。

  志驤跟在奔妹之後,腦寮就在前面樹隙裡。他又一次從奔妹的背影感受到一股莫可名狀的冷漠。

  「你不冷嗎?」志驤總算找到了這麼一句話。

  「不會。」

  「你好像穿得太少了。」

  「不會,三件了呢。」言外之意,似乎表示那已夠多夠暖和了。

  志驤突地想到要把那兩件衛生衣送給她。可是馬上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那是舊衣,怎麼能送人呢?要送人,那就要新的,如果能出去三角湧買幾件,那不知多好,花布的,厚些的,如果有呢的最好。然而,志驤不得不失望了,因為他知道如今要買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可能。

  奔妹進了腦寮,志驤只好也進去。阿萬嫂已為他們沖好了熱茶,看樣子奔妹已來過了。阿萬嫂淚汪汪地敬茶,道謝。阿萬哥卻一言不發地坐在陰暗的一個角落,有人向他說點什麼或問點什麼,才肯回答一聲。

  不久,奔妹說要回去了,志驤也跟著起身。在阿萬嫂的殷勤送行下,兩人連袂離去。志驤期盼著阿萬嫂會開開玩笑,說些要為他和奔妹拉攏的話,可是也許阿萬嫂猶在悲哀當中吧,始終沒有提到類似的話。氣氛一直都是悲苦的,而志驤在悲哀中仍然感受到奔妹的一股隱然的冷峻。因此,與奔妹走在山路上,依舊有一種惘然悵然的感覺。

  走了一段路,他發現在奔妹的衣袖及背部有些濡濕著。他懊悔沒有一出門就替她穿上蓑衣,卻自己穿著。

  「哎哎,蓑衣該你穿才是,看,淋濕了。」

  「沒有啊。一點點,不要緊。」

  「你真地不冷嗎?」

  「嗯……」

  「給你穿好不好?」

  「不。我不太喜歡穿那個。」

  「真怕你會傷風了。」

  「不會的。我跟你一樣。」

  「什麼跟我一檨?」

  「不會傷風啊。昨天你不是說過嗎?」

  「哦……」對啦,那是好像在夢中說的。

  一段沉默。志驤搜索枯腸,還是找不著話頭。

  終於來到分手的地方了。

  「我從一邊走……」奔妹總算站住回過了頭。

  「嗯……」

  「來我家坐坐嗎?」

  「不啦……」志驤說出來了才陡地感到懊悔,便又趕快說:「真希望能跟你談談。」

  「說吧。」

  「可是……」志驤看看四下。這兒是沒法坐下來的。問問她吧,可是顯然那是多餘而且是笨拙的。

  「你有話嗎?」她又問。

  「是有,有很多很多。」

  「我在聽呢。」

  「可是……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站著也可以啊。」

  「嗯……可是,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嘻嘻……你這人。」

  「你又要罵我死人了。」

  「不會啦。」

  「不會?靠不住吧。」

  「罵一句也不會怎樣吧。」

  「你罵過志流嗎?」

  「好像沒有。」

  「志水呢?」

  「也沒有。」

  「那你為什麼對我特別凶呢?」

  「凶嗎?我不覺得。」

  「你真怪,也真有趣。」

  「你也是。」

  「你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呀?我不好過嗎?」

  「我是說像昨天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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