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四六


  「我不知道啦。」她的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我要走啦。」

  她還沒說完就拔腳連走帶跑地離去。志驤真想叫住,可是一遲疑,她已拐個彎不見了。

  經這兩次的接觸之後,志驤已整個地被情絲網住了。他常常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她,使得他的熱血肆意地澎湃。不知有多少次,他下決心要去找她,可是一想到她在家裡,還有父親、弟妹,根本就沒法交談,說不定她的父親也未必喜歡他那樣子露骨地去追他的女兒,決心也就馬上瓦解了。這裡是風氣閉塞的山村,那種行動,說不定只有換來人家的疵議而已。

  志驤當然也仍有原本的理智,他常常告誡自己,此時此地,萬萬不能用情。可是,唯其如此,他才更覺苦惱,不知如何是好。

  日子飛逝,絕望之餘,使他不得不有所抉擇了,他所得的結論是反正目前已入雨季,而且農忙即將開始,一切只有等天氣開朗變暖以後。否則即使想與她談,也不太可能。同時,采這觀望態度,還有一層是值得期待的,那就是在這等待以及忙碌的當口,說不定自己的熱度會漸趨冷淡,以致於達到能把這一段愛情視為已經過去的一個若有若無的羅曼史,那就最好不過了。

  不久,在這深山裡的農忙真地開始了。做田、蒔田、挱草,是一連串的忙碌日子。志驤奮勇地學習,並從事這些活兒。在志驤來說,那是異常折磨人的,雖不必用多大力氣,然而終日維持一種姿勢,做某種工作,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好比蒔田,只要一簇簇地把秧苗插進田土裡就好,可是一整天得把腰肢彎得深深地。頭一天下來,睡覺時腰背痛得幾乎躺不下去了。不過他終於也以無比的毅力,度過了這個階段。

  意外的是在農忙期間,幾乎都要與奔妹碰頭,甚至一起工作。山裡的人,即使在這渴望兩隻手當做兩雙來用的忙迫當中,也是不請外人來幫忙的,為了趕工,就不得不采換工的方式。就是說,甲家蒔田時,乙、丙兩家派人幫忙,乙、丙兩家蒔田,甲家也有人去,多做的部分才算工資。陸家忙時,奔妹來了,另外也從附近來了兩個蒔田師傅。奔妹家蒔田時,志驤自然也成了她家的師傅。

  原來希望靠不相見的時日來沖淡感情的,這一來他的如意算盤根本就沒法打了。自然,能與她打個照面,乃至一塊工作,對志驤也是極為可喜的。見到她,工作起來也格外有勁兒,否則便惘然若有所失,工作也總是做不好似的。可以說,他能那麼蠻力學習,絕不輕易露出幹不下去的疲態,奔妹還成了一股無形中的助力。

  一季下來,志驤不得不承認奔妹確乎是了不起的。她那麼勤快,絕不偷懶,而且事情總是做得比人家多,也比人家好。鄰近幾家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稱讚她的。這就難怪有那麼多的人想要娶她做媳婦了。

  這樣的日子,終於也告終了。三月末,在陸家,又到了上山做料仔的時候。田裡已忙了一個段落,只剩下最後的一個手續,就是除第二遍草。照往例,這活兒是由女人們來幹的,因這時林場的工作已經可以開始了,為那較為優厚的工資,男人們都要上林場去。

  志驤當然也去了,他們這一夥人都是老面孔,陸家的三個人之外,就是黃善仔、劉萬仔,還有山背的阿四哥和阿財哥他們,此外就是平地來的九個人了。

  內山裡已換上了一付面目,新綠到處在萌發,與一片蒼綠相映著。有些紅葉還沒落盡,但也是一付飽經風箱的模樣。到處有小鳥在歡唱,蝴蝶紛飛,各種野花也這裡那裡地開著。

  是啊,春天已經來到這中央山脈的腹地了。

  第三天,事情突如其來地發生了。

  志驤還是和志流搭檔,正拖完了一趟木馬回到林場。當兩人稍憩一會兒,正要開始裝載第二趟的材料仔時,奔妹瘋狂一般地趕來了。志流先看到從林子裡跑得氣喘吁吁的她,倏地站起來說:「咦,驤哥,看誰來了。」

  志驤回過頭一看,馬上認出了來人。突地,一陣不祥的預兆掠過他的腦子。到底是個亡命的人,馬上就感覺到有事情正在發生了。

  「阿善叔。有人來找你了。」志流向正在鋸料仔的黃善仔喊一聲。

  黃善仔停下手來了,一起做工的人也全把詫異的視線投向奔妹。

  奔妹終於趕到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她並沒走向父親,而筆直地向志驤走去。志驤這下就知道了自己的預感不幸而中了。

  「驤哥……你,你,快逃……快逃啊。」奔妹喘得激烈之至,而且頭髮亂成一團,衣服有幾處已破了,可是她似乎懵然不覺。

  「奔妹!什麼事?快說!」志驤也急起來了。

  「日本仔……日本仔來了,說是要找你……三個,不,有四個。三個日本仔,一個穿私服的。」【注:日本仔系指警官。】

  「找我?」

  「嗯……叔公要秋妹來告訴你,可是秋妹路不熟,他們已經來了,我抄了小路趕來的。」

  「要找我?沒錯嗎?」

  「是。好凶好凶。有個沒見過的,就是那個穿私服的,那些日本仔對他很恭敬。」

  「好,我明白了。」

  志驤的腦筋迅速地轉了幾下,咄嗟間,已有了冷靜的判斷,便說:「昂伯,志流,我這就馬上走。各位,謝謝照顧了,你們要照樣工作,說我一大早就下山去了,不知去哪兒。奔妹,你從另一條路回去,別讓他們看見。」

  大家面面相覷地點點頭,只有伯父和志流兩人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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