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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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你幫阿萬哥帶小蘭出去的?」 「嗯……」 「也是你抱回來的?」 「差不多。抱了有半路吧。」 「阿蘭一定很高興的……」 「呃?」 「因為你……你對她那麼好。」 「那是應該的。誰也會那麼做的。」 「阿流就不會。」 「那是因為……」志驤沒法說完。 「不管為什麼……可是,阿蘭也好可憐,連一塊墓碑也沒有。」 「是啊……」志驤這才想起了一直是聽伯父指揮做事,卻未想到這一點。 「驤哥。」 志驤內心一震。這是他所聽到的第一次奔妹這樣喊他。他唔了一聲。 「幫幫忙好不好?」 「當然好。只要我能做到。」 「給阿蘭做一個墓碑。」 「嗯……好,我明天出去為她訂做一塊。」 「哎呀……」 「不好嗎?」 「我想的不是那樣的,是不花錢的。用一根木頭,刨平一面,寫上字,豎在那兒就好了。」 「你認為這樣就好嗎?」 「嗯。」她猛地一點頭。 「可是那字很快地就會看不清楚了。」 「那沒關係的。反正那麼小的小孩,有一根那樣的木頭就夠了,用石頭鑿的,好像只有大人才用。」 「是這樣嗎?」 「你願意幫我做嗎?」 「當然願意。明天我就做好拿來。」 「你真好……」奔妹的眼又湧起了淚水。 「別這麼說,我很高興做的。明天下午,我會做好豎在墓前的。」 「我也來。」 「你忙吧。我自己就夠了。」 「不,我一定要幫你豎。」 「好吧。我們回去了。」 志驤正要扶她起來時,忽然又想到了似地問:「對啦。也許我該先問問你。阿萬嫂不是說要替你做媒嗎?」 「她?她經常都這麼說的。」 「我知道。昨天她又說要把你做給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保甲書記?」 「噢,是邱金順吧。」 「對啦,就是他。說了沒有呢?」 「說了。昨天從八角寮回來,還沒回家就先來我這兒提了。」 「你是不是……?」 「你想我會答應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死人!」她又罵了一聲,可是語氣裡,很明顯地已沒有那種冷傲的味道了。 「哎哎,你又這樣罵人。」 「那是因為你是個……」 「死人,對不對?」 「我不知道啦!」 她幾乎笑出來,可是淚光卻還沒幹呢。 志驤向她伸手,她握住,他一拉,她就起來了。 兩人並肩徐徐地移步。志驤的左手不知在什麼時候從她背後環抱住她了。 天曉得兩人之間還需怎樣的話語,來表白他們的心…… §十 又是個細雨霏霏而寒冷的日子。 志驤花了一個早上,為小阿蘭做了一根小小的墓碑。 事前,他問過伯父,伯父表示小女孩不需要那樣的,反正埋了三年兩載,骨骸差不多化了,而且那麼小的小孩多半也不做那樣的東西。一般情形是將來撿骨時,如果還有幾片骨骸,就另做一個永久性的墓,或者與先人共葬也可以。不過志驤堅持要為她做一個,伯父只好同意,並幫他從後房找來了一根約四寸粗的雜木。 志驤把那木頭截成約五尺長的一段,一頭削尖,另一頭刨平了一面,並用毛筆寫下了如下幾個字: 「劉氏蘭妹之墓 一九四四年正月立」 午飯後不久,志驤一身笠帽蓑衣打扮帶著這根木頭,和一把鐵鏟子來到腦寮,沒想到奔妹已先他來到那兒了。 「呀,你先來了。」 「嗯,等了好久了。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麼會。」 奔妹接去了那根木頭,端詳複端詳。志驤則定定地看她。還是那身白衣黑裙,一頂笠下,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樸素、清淡,卻依舊那麼動人。只是體態仍是那麼呆板,胸前平平的,腰身看不出彎曲。怎麼山裡的女孩都這樣呢?也許是因為從小做慣粗重的工作才會這樣的吧。不過志驤倒也可以看出,在這麼冷濕的天氣裡,她是穿得太單薄了。 來到山裡以後,志驤吃驚的事真是不勝屈數,大部分的人沒有衛生衣,也是其中之一。據他所知,伯父家就只有老叔公有那種保暖衣著。志驤是從老叔公的袖口看到那露出的一小截才知道老人家穿著那種東西。而志流則沒有,連伯父也沒有。冷了,就一件件地加上棉布衣,伯父曾加到五件,志流最多是三件,志驤出門時,母親為他準備了兩件半新不舊的衛生衣,是父親穿的。來到山裡以後,只因大家都沒有那種衣服,所以他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穿。他帶來的衣服原就有限,這一來就頗叫他傷腦筋了,只好把所有四件衣服當中穿上三件,剩一件替換貼身的。他以為人家可以這樣過冬,他應該也可以,而且也非過不可。幾天來天氣驟冷,他只好忍著,並希冀能早日習慣。 奔妹放下了木頭,迅速地打開擱在一塊石頭上的小包裹,取出來的是一迭銀紙與一束香。她上了香,也焚了銀紙,跪在墓前喃喃地叨念起來:「阿蘭,阿奔姊來了你知道嗎?好心的志驤哥哥,要為你豎一塊墓碑了,喏,就是那個。你不認識字吧,那就是你的名字,劉氏蘭妹,懂嗎?你一定很高興吧。可是……阿蘭,阿奔姊好擔心你會冷啊。這麼冷的天氣,你一個人在那邊,噢,苦命的阿蘭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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