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二


  「嗯……」志驤找不出話來回答,只得支吾其詞。打赤腳,他暫時是沒法辦到的。這又是一個考驗。將來極可能沒有鞋子穿,那時可怎麼辦呢?

  「他怎麼行?」阿流說話了。「他的腳,你看了會吃驚呢,又白又嫩,就像個女的。」

  「這樣啊……」阿四哥似乎不敢置信。

  「一點不假。」志流又說:「驤哥,你脫下他比給他們瞧瞧。」

  「那有什麼好看的。」志驤說。

  「嘿嘿……」阿萬仔笑著說:「姑娘脫了屁股我就要看啦。腳有啥好看的。」

  這話引得大家哄然一笑。

  志驤終於開始拖木馬了。他們這一班人,拖木馬的除了阿流之外,還有阿萬仔、阿四哥、阿財哥等人,不用說都是好手,而阿四與阿財兩人已有多年經驗,阿萬與阿流則是這一兩年才加進這一行的。不過到底不愧是年輕人,身手矯健快捷,技巧也很純熟。唯一的缺點,是這兩個年輕的,往往憑他們的優越身手,不惜超載,以獲得更多的收入。維昂就常常告誡兒子不可貪多,可是他就是不肯聽,照樣載得那麼多。

  頭一天,志驤只能算是見習,跟在阿流與阿萬哥兩人的那一隻木馬的旁邊。阿流掌木馬頭,阿萬哥拉木馬尾,把鋸好的料仔裝載上去了。有劈成兩半的半圓木頭,有些較大的則是鋸成三塊的,中間那一塊是長方形。不用說每一塊都有幾百斤,必需幾個人合力才能抬到木馬上面。

  志驤又明白了他們用以量料仔的單位,叫做「裁」。一裁就是一寸見方,一丈長的木料。普通的木料,每裁重約七、八斤,有些較有重量的,則往往超過十斤。志驤深感驚異,一隻那麼小小的木馬,而且又全是靠人力來駕駛的,居然能載那麼多的木料。根據阿流他們的說法,一般以裝載兩百裁上下較普通,超過這個數目,便不大好控制。阿流還誇耀地表示,往常他每一趟都載兩百五十裁左右,今天這一趟是為了給志驤學習,所以少載了些。

  裝載好以後就啟行了。阿流把木馬的繩子套在肩上,右手握住了那根杠子。阿萬在後頭,也用木馬尾的繩子套住了腰身。

  「好了嗎?」阿流喊。

  「好!」阿萬答。

  「走啦!」

  但見阿流肩頭一用力,木馬就向前滑起來,發出咿咿聲,有如一輛靈活的車輛。速度比步行快些,差不多連走帶跑的樣子。而木馬路都是揀坡度較緩的地方鋪設的,所以呈蛇行,不時拐來曲去。每個轉彎,也都是和緩的,急轉彎似乎不可能。

  「驤哥,看好啦。坡度小時要這樣用肩頭拉,轉彎全靠右手,有時要雙手才能轉。你看,這兒滑油不夠,便要添些油。」

  阿流說著就迅速地用左手握住在右側的杠子,騰出右手來,抓起插在油罐裡的油棍子,往地上一根根的木頭點。看來那麼從容不迫,而動作卻又是疾如閃電,使得志驤不住地在心裡稱奇。

  在坡度平緩的地方,阿流幾乎不費一點力氣,尤其在木馬路較直之處,木馬頭一聳一聳地一上一下,阿流全身也隨之一沉一浮,浮起來時,腳尖都踮起來,好像人浮在半空中,光用腳尖一縱一縱地點著地前進。

  「爽啊!」阿流叫了一聲。

  「阿流仔,太快了,按好啊!」後面的阿萬喊了一聲。阿萬已在擔心速度太快了,拼命地拉著,上身往後仰起,氣喘如牛。

  「擔心什麼?這裡是直路啊。」

  這就難怪阿流要做這工作了。真的,和鋸樹比起來,寫意不止幾十倍,而且一百裁可得六角三的工錢。每天可以來回四趟,每趟兩百多裁,一天便近千裁,可得六塊錢以上,兩人對分,有三塊多,這個數目是相當可觀的。阿流曾這麼說過,八曲坑有個人念完了小學六年,受了一段短時期的講習後就在八角寮當先生了,每個月的月給才不過三十五六塊,僅比阿流的收入的三分之一多些而已。他還說,當保甲書記的更少,每個月二十塊,就是九角寮派出所那個神氣活現的吉村巡查,幹了十幾年快二十年了,每個月所得也只有四十塊多一點而已。「我們這個活兒,比得上一個高等官呢!」【注:高等官系指日據時期奏任官以上官階。】

  志驤很快地就學會了拖木馬,並且也很快地就喜歡上了這工作。經歷過這九天的學習以後,他也體會到鋸木確實是不能和拖木馬比的。坐著或者站著,不時都要出力,而且身子得固定在一處不能走動,實在太吃力太枯燥了。阿流走了,志驤就頂了他的位子,與阿萬哥一搭一檔,拖一隻木馬,兩人輪番掌木馬頭。

  很快地,十天就過去,阿流又回來。由於維昂伯父的安排,志驤與志流兩人合作,拖一隻木馬,阿萬哥則是改和一個叫阿吉仔的年輕小夥子搭檔。阿吉是外地來的。他們那些從外面平地來的,一共有九個人,在林場搭個小草寮居住。照說住在這樣的深山裡的簡陋的小茅屋,吃的是就地燒的一些野菜,以及一些鹹魚之類,然而在志驤看來,倒是頗值得羡慕的。因為他覺得那種生活,苦雖然苦,可是自由自在,與世無爭,而且是「安全」的。志驤曾打聽過,像這樣的伐木工人,內山裡著實不少。

  這兒的山林全都是「三井」的。有某個林場要採伐,他們便會標給人家開採,標到的人有的自己招募伐木工人,組成伐木班來採伐,也有劃分若干區再標給別人去伐采的。標得的人也就是頭家了。因為是層層標下來的,所以有大頭家、二頭家等之分。

  如果志驤想覓得一個最「安全」的地方,那最好是到更內山的林班去做工,只是內山林班多半是大規模的伐采工作,而這樣的林班頭家又幾乎全是日本人。凡是可以謀得厚利的,臺灣人自然沒有份。只因日本人做頭家,對於「來路不明」像志驤這種人,也就不可能受到歡迎。即令他參加了,也隨時都可能受到懷疑。他知道,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外表所給人的印象,不可能與一般工人相同。何況志驤目前還算沒有問題,他是沒有必要離開老叔公家的。他以為在這兒,大概可保安泰,只要不再亂跑,尤其街路,甚至像八角寮那樣的小村莊也最好不再去抛頭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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