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三


  這是不是志驤的如意算盤呢?也許只有時間能解答這個問題。事實上,沒過了多久,威脅他的存在的魔爪已經伸過來了。

  這一天,維昂伯父和志流堂弟沒有出門工作,原因是今天是「臺灣過年」的大除夕。志驤已有多少個年頭沒有在故鄉過年了呢?嗯,是四年了,不,四年前回來,是在夏天,屈指算算,已是四年半前的事了。那麼是五年沒過臺灣年了。不過那時還在念中學。他記得,那時日本官方已開始禁止臺灣人過舊曆年,不過臺灣民間還是照過不誤。尤其那所以「臺灣皇民化」先鋒自居的中學,校方總是以言詞向同學們鼓吹過陰曆年的不合時宜。不過像志驤他們那些住校生,總是千方百計想法請准「歸省」回家一趟。而「歸省」又必需週六、禮拜才能請准,所以往往過年以後才得以成行,匆匆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便得趕回「學寮」。有一次,舊曆年剛好碰上了週末,住校同學們全部請假了。那一次,可是真真實實地過了一個好年的。而且那時,學校是教會辦的,日人還沒有來接管,他們有足夠的自由,在這些日子裡逍遙自在一下。尤其令人懷念的是那時戰爭也還沒打起來,要什麼有什麼。好大塊的年糕,有甜粄、發粄、菜頭粄、雞鴨鵝那些,想吃多少有多少。半夜裡,鞭炮嗶嗶剝剝地響個沒完。那才真叫太平年景呢。

  志驤已經想不起那一次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總之,只是記憶裡有那麼一回事罷了。這一次過年,大概也可算是真正地過個年吧,只是身在深山中,與父母相隔,有幾座高山幾條大河之遙……

  然而,由維昂伯一家人口裡得知,如今過「臺灣年」不再有往日的風光了。首先是官方的嚴禁。日人強迫大家過「日本年」不准人們再過另一個年,說這是「皇民化」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戰時下體制」。再者,就是過年所需要的物資,樣樣都短缺。糯米幾乎已絕跡,當然不會有配給。糖是可以配到一些,但量與平時完全一樣,少得幾乎派不上用場,肉也是,想弄到幾隻雞鴨之類,那是難中之難的事。

  但是,在我們臺灣人的觀念之中,年依然非過不可。因吃喝玩樂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拜天公,祭告祖先。那要怎麼辦呢?

  偷偷地過!

  過年也要偷偷地過,志驤簡直不敢相信,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

  偷偷地過,也是過。既然要過,那就得有東西,年糕、三牲、酒,都是缺一不可,還有金銀錫箔、香燭之類也不能少,能有幾排鞭炮,那就更好。

  為了過這個偷過的「臺灣年」,家家戶戶都得煞費苦心。糯米,在鄉下較容易弄到手,當然是靠昂貴的「壓米」價。還有雞鴨也是「壓米」。糖是沒辦法了。只有存,從三四個月前就把配到的東西存下來。

  年關到了,就偷偷地蒸年糕,偷偷地宰殺鴨雞。大除夕那天一大早起來就得展開活動。前此大家都已看好時辰,多半是卯時,先拜家裡的諸神和祖先靈位,還有灶君爺,到門口拜天公,其次到土地公和廟裡去拜。這天,還有一個重要的行事,就是一家團聚吃年夜飯。晚上是守歲,子時一到,又是開門鳴炮拜天公。這一切,都在偷偷摸摸裡進行的。

  他們這山村裡,除了糖一項以外,樣樣都是充裕的。一大早起,伯母和秋妹都忙得團團轉。

  卻沒料到,下午三點左右,派出所的吉村巡查突然來到了。那時,志驤與志流正在屋前的禾埕劈柴。天氣不大好,不時有毛毛雨飄過來,不過中午以後雨停了。志驤脫去了上衣,只剩一件薄內衣與短褲子,手握大斧頭,舉得老高老高,然後用力地劈下去。那一塊相思樹頭,硬得有如一塊鐵,斧頭打進去好深,可就是沒有能動它分毫。要把斧頭拔起,卻費了他一番大手腳。「那是陸志流啊。」一陣日語飄過來。

  「啊,吉村先生……」志流趕快來了一個鞠躬。

  志驤看到後面站著一個佩劍的警官,心口猛地一跳,氣息都窒住了。巡查後面還有一個年輕人,一身青年衣帽,兩人都打著綁腿。咄嗟間,志驤就裝出了笑,學著志流的樣子鞠了一個躬。

  「咦,沒看過的面孔啊。你是誰?」

  志流明明是叫了他吉村的,可是聽口音,分明是臺灣人,大概是改了姓名的吧。可是那神氣幾乎與常見的日人無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根本就是面對下屬,不,或者應該說是面對奴才的神色。

  「哈!」志驤恭敬地應了一聲。正在他尋思如何回答時,志流搶先開口了。

  「是我的堂哥,從故鄉來的。做料仔。」志流用自己的話說。

  「唔……你叫什麼?」

  「叫做陸志南。」志驤這回能順利回答了,也是用台語。

  「陸志南……陸志流,你們是同輩的?」

  「是是。我阿哥是陸志水,弟弟是陸志東,他是陸志南,我們同輩的……」

  「我知道!」吉村阻止志流說下去。「陸志南嗎?幾歲了?」

  「二十三。不,過了年,是二十四。」

  「過年?你不回家過年?」吉村又問。

  「過掉了,還有什麼年好過?」志驤說畢連自己也覺得驚奇,居然能這麼說出來。

  「唔。說得好。不過……」吉村把臉轉向屋子那邊,偷偷地深呼吸。年菜的香味恐怕老早已被他嗅到了。

  「好像有點香呢。不是再過一個年嗎?」

  「沒有沒有。」志流連連鞠躬說:「我們早就過過了。我們掛了『注連繩』,也在門口種了『門松』,還吃了『鏡餅』。」

  「唔,等會兒我去看看就知道。你,叫陸志南是不是?幾時來九曲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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