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六


  志驤不禁砰然心跳。講話時稍感低沉的嗓子,喊起來倒是透亮,聲音好像被藍天吸進去似的。真奇妙,真了不起,志驤在內心裡歎賞了一句。

  那些隊員們跑過來了,迅速地排成兩列橫排。可是人數太少了,最末的一位還離志驤這邊好遠。不過連志驤也可以看出來,他們這一隊動作最快,也最整齊。不用說,那是占了人數少的便宜吧,他想。

  街長他們一行人正在受禮,那位「少尉殿」好像一連點了幾次頭。看樣子,阿奔仔這一中隊一定可以得個好分數的吧。志驤不由地在心中為她們默禱著。

  「不壞呢。進步多了。」

  陡地,有個聲音從後頭響過來。有點兒日本九州地方的土腔。不用說這是個日本仔,志驤的心猛地一跳。回頭一看,牆後正站著一個中年人,從帽子到衣、褲,都是「國民服」,光頭,滿臉胡痕,刮得好乾淨。臉是黑裡透紅,似乎已喝了不少屠蘇酒。

  「怎樣?一次比一次進步。可不是?」

  「哈!」

  「是春了呢。皇國之春。」

  「……」

  「咦,你還留著長髮……你不當青年團嗎?」

  「不……這個,我是從,從鶯歌來的。」

  「鶯歌啊。」

  「哈。因為……有點急事,一早就趕來了。」

  「你不是『司派』吧?」那人竟瞇著眼睛看過來。

  「哦?」志驤這一驚非同小可。

  「你這傢伙,是來看查閱的吧?鶯歌街派你來的,對不對?」

  「不……」志驤總算安下了心。

  「你大概是哪個青年團的『主事』吧。我猜了個正著,對不對?」

  「這……」

  「好好,不必否認,當然也不需承認。有競爭才有進步。三峽街這次可以贏過你們的,剛才你也看到了。」

  「哈。」

  「不過……我倒以為率先垂範,是件重要的事。像你……」

  「?……」志驤被看得又急又好笑。

  「頭髮,剪掉吧。像個皇國青年。唔?」

  「哈!」

  「我是分室【注:系分局之意。】的野野木警部補。」

  「哈。我是……」志驤一時杜撰不出一個姓氏來。

  「不必說了。司派不能說明身分才是。哈哈哈……」

  那人豪放地笑著漫步而去。志驤感到腋下已滲出了絲絲汗意。這真不是好玩的,僅僅頭髮,也足可讓一個亡命的人露出馬腳來,得趕快去剪掉才是。要不是這傢伙喝了幾杯黃湯,事情會怎樣演變,真不是志驤所能逆料的。可是……他的腦子迅速地轉了一下:如果現在就走,豈不是教人家更起疑心嗎?他以為我是被派來觀察查閱情形的,那就非看到底不可。就再忍耐一下吧。倏忽間,志驤打定了主意,強裝鎮定自若,把面孔轉向運動場,不過從眼角瞄向剛才那個警部補。他繞到那邊的馬路,走到司令台去了。想必是去告訴他們來了「司派」的吧。這倒是對他不利的,讓大家注意他,絕對要避免才好。他慌忙間改變了主意,縮起腳,用屁股轉過身子就跳到牆外地面去了。

  志驤大步地跨向街路那邊,心裡仍在擔掛著這樣就走開是不是得當。明明剛打定了主意要看下去的,可是事情倒也可以從另一面來設想。好比那個警部補確實認定他是鶯歌派來的「司派」,一個「司派」被識破了,豈不是應該及時躲藏才對嗎?不躲開,反而更容易招致人家的懷疑。不過……反正多想也無益,人家怎麼看,那是無關宏旨的,重要的是他這個人,隨時可能受到注目,還是先去剪掉長髮,並且以後好好地躲在深山中為是。

  志驤總算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這時他已來到街路了。走過市場邊的大馬路,再前進一段,看到有一家理髮廳,也就進去了。

  迎上來的是一位半老的理髮師,也是剪光頭,不過已經長出來的發樁,呈現一片灰白。志驤在理髮椅上坐下來就請老師傅為他剪光頭。若師傅掛起老花眼鏡為他剪髮,雙手有點顫抖著。不知是剪子太舊了呢,還是老師傅技術欠佳,屢次地拔痛了志驤的頭。年輕的師傅都當青年團去了吧,志驤只好忍受,不過內心裡卻也不免為這位老師傅悲哀了。

  剪畢付了錢,端詳了半天鏡子裡忽然變得陌生的自己,忽有所感,忙從地下抓起了一把剪下的頭髮,要了一小張舊報紙,細心地包好放進口袋內。陡地,有個切實的感覺浮現在腦子裡。「遺發」──對,這就是遺發。常聽人說,那些出征兵士都要留下一撮頭髮,有些戰死者還只有這種東西供家人下葬。噢……我也會那樣嗎?萬一被他們抓住了,可能給秘密處決的。那時,這東西便可派用場了。就交給老叔公保管吧,或者也許伯父更好……不,不能那樣,那不教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呢。放在一隻信封裡,上寫「志驤遺發」自己藏著,將來萬一出事,便會給找出來的吧,他迅速地想了這些。

  老師傅看到志驤的舉動,關切地問:「你也要留那個東西?」

  「嗯……」

  「出征?」

  「不……」

  「那麼是軍夫,或志願兵,點上了?」

  「差不多。」

  「唉唉……現在的後生人,真可憐呢。」

  「……」

  「不過放心。」老師傅說:「你會沒事的。菩薩保佑你。在我這兒剪遺發的人,還沒有一個遭遇不幸。我雖不認識你,不過你也不會例外的。」

  「謝謝阿伯。」

  從理髮廳出來,再前進幾段路,便來到街尾。一路上商店雖然不少,但看不到有什麼商品陳列著。低矮的街屋,與故鄉差不多,想來故鄉的情形必也相同的。志驤有點兒黯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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