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七


  忽然看到對面有一家店門,玻璃上貼著一張紙,上面有幾個毛筆字,寫的是「有善哉」幾個字樣。好哇,居然有甜食。而且還是紅豆湯呢。在東京,志驤也經常光顧「善哉屋」那甜甜的,香香的,黏稠稠的味覺復蘇過來了。他這才發覺到早已饑腸轆轆。不過那東西,在東京已絕跡多時。據雲是因為缺糖。在東京,糖久已是奢侈品,一般人是難得一嘗的。不想在這鄉下小鎮,屈然可以吃到。臺灣畢竟還是個物產豐富的「福爾摩沙」呢。

  志驤大喜過望,急步橫過街道,來到那家「善哉屋」。店內果然擺著兩隻鍋子,有騰騰熱氣往上冒。那鍋子邊緣有古老的暗紅色污垢,這些都是熟悉的,正也是紅豆湯特有的標幟,唯獨進門以後嗅到的香味,與記憶裡的紅豆湯香味不同。因為店裡沒有人,志驤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掀開鍋蓋。那兒並沒有熟悉的暗紅色的湯,卻是白濁濁的。志驤沒辦法看出那是什麼東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香味裡有種糖的氣味。確乎是甜的。

  「喂!」他喊了一聲。

  「來啦!」很快地就有人答。是女人的嗓音。

  一個歐巴桑出來了。

  「來一碗善哉。」志驤坐下來說。

  「對不起,是蕃薯的善哉。」

  「蕃薯嗎?」志驤微微一驚。「也可以。」

  確實是甜甜的,黏稠稠的,甚至比想像中更甜更甜,它倏地灌進肚子裡頭。蕃薯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塊,熬成粥的樣子,卻也有另一番風味。但是紅豆倒是一粒也沒有。他一連喝下了兩碗。第二碗吃到一半不到,便覺有些倒了胃口,不過總算全吃下了。

  看看表,已過了十二點。他走出了「善哉屋」繞到後街信步彳亍。這兒已不再有店鋪,屋子都矮陋,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小孩在路邊玩耍,可是衣著都破破爛爛的,而且多半臉黃肌瘦,可以想見平日的生活情形。

  到哪兒去呢?這樣一個鄉間小鎮,想看點什麼,也根本就不像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也許應該去找點什麼吃的,可是看樣子不可能有什麼東西可以買到。同時,回去市場那邊,又令人擔心是不是會再碰見像分室的野野木警部補那一類人物,並且腹部也微微有飽脹的感覺──至少是不再餓了。即使吃下的是一些稀粥都不如的東西,也不致支持不下。志驤這幾天已自覺到體力完全恢復,再走兩個鐘頭多的山路,一點兒也不成問題的。

  志驤在後街繞了一周,又回到街頭來。以後就是山路了,雖然還十分記罣著志流他們,可是他覺得反正他們是團體行動,一起走也未必有意思,而況那又容易啟人疑竇,還不如像來時那樣獨自走吧。主意打定,他就往回路走去。

  他邊走邊回味今天的所見所聞,不禁重新體會到故鄉正在苦難之中。吃的,穿的,兩方面的匱乏,倒是較好忍受的,而心情上的苦楚,卻似乎來得更深刻。不必說別的,就像青年團的訓練粑,把最有活力的年齡層的人們徵集,給予那種純軍國主義方式的訓練,到底有什麼用處呢?日本官方的用意是很明顯的,首先不外是灌輸皇民化思想,其次則是做為在臺灣頒佈徵兵令的預備工作。目前還只是「志願兵制度」表面上是「志願」的,但與強迫無異。然後,自然的發展必定如此:臺灣人已成功地皇民化了,與「內地人」完全一樣,有忠君愛國的精神,可以當一名「皇軍」而無愧。這一來,實施徵兵制度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在臺灣,農民居絕大多數,青年都這樣地被徵召出來接受訓練,在人力上對臺灣農村的影響,想來必是異常嚴重的。何況農人們已經在平常的負擔上,更被強迫承當了「供出」馬草、柴、粗纖維等額外負擔,正是需要大量勞力的當口。

  志驤雖然與外界隔絕不過半月光景,對時局的演變已有些跟不上時代了。但是,他仍然知道日本的敗像已顯露出來,而且這個趨勢又是有增無減的。不難想像,以後還會更惡化,馬京、搭拉瓦、瓜達爾坎拿爾等島嶼的「玉碎」就是個明證。說不定此刻,在遙遠的南溟海上,他們正在節節敗退也未可知。「強權、霸道是不能長久的」,也許日本的一敗塗地,就在不遠的將來。在那以前,同胞們還需要挨一段最苦的日子──志驤想起了不知是誰說的一句話:「黎明前是最黑暗的。」那最黑暗的日子,恐怕就在眼前了。

  ──我怎麼辦呢?志驤不由地又想起了自己的處境。目前所過的這種日子,完全是無所做為的,等於醉生夢死。然而,就算能振作起來,不顧一切地幹,又能做些什麼呢?日本人控制得這麼嚴,你根本就沒法怎樣。志驤差不多要感到絕望了。

  志驤也屢次地想到,在這樣的環境裡,是不是也可以做一點什麼呢?「以任何方法,打擊日本的戰力」──這是他冒險返台的任務。可是不管他怎麼想,都沒法想出任何行得通而且有效的方法。唯一可以想像的是向身邊青年們再教育,讓他們懂得自己的身分與來歷。縱使這方法可行,但是要做到宏大的功效,那真是一條遙遠的路途,令人有茫然四顧,無所適從之慨!

  也許,我就這樣逃亡下去吧。不是為了愛惜自己的性命,只因不得不活下去,留下將來可能有用的身子,以報效祖國而已。否則如果現在輕舉妄動,不但於大局無補,使自己白死,更可能連累到父母弟妹,以及為數不少的親戚們。這無論如何不是志驤所願意的。他就這樣地讓思緒轉著圈子,永遠也沒有一個完結。突地,他發現到自己的步子踏得好慢好慢。他記得原本是走得相當快的,可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緩慢下來了。看看周遭,盡是一層一層的山峰。路倒相當寬敞,輕便鐵路在路的左旁。卵石馬路上有兩道明顯地凹陷下去的溝槽。不用說,那一定是汽車走過的轍痕。看樣子是有卡車在這兒來往的吧。奇怪的是早上來時走了一個半鐘頭之久,就是沒碰上一輛卡車,此刻走了這麼遠了,也還是沒看見一輛。他陡地感到一種陌生感。似乎是早上確實走過的,然而腦子裡卻遍尋不得一絲走過的記憶,如果說有,也只是似曾相識而已。那兩旁的相思樹,那發光的鐵軌,還有遠近的層巒疊嶂,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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