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五


  阿奔仔的話使志驤猛吃一驚。對呀,如今每一個男孩子都剪光頭。不只男孩子,連稍稍上了年紀的人也都剪了。那天走在淡水街路上,還有臺北街頭,觸目皆是光頭,留發的人差不多看不到了。對,這也是「戰時下體制」之一哩。

  那麼奇異地,奔妹的這一句話居然決定了一切,志驤說要出去了。也許是他不知不覺間地在等候著這麼一個好理由的吧。頭髮是應該剪掉的,否則人人光頭,只有你一個人留長髮,豈不是最容易惹人眼目嗎?

  當下,阿流就要求志驤與他們同行。可是當志驤問明瞭他們是先要到八角寮的國民學校,大家集合後才以團體行動方式走向街路以後,他不得不婉拒了。

  阿流兄妹和奔妹是六點就出發了的。那時天還甫亮。志驤七點稍過了才上路。路雖是第一次走,不過到八角寮只有一條牛車路,不怕迷失。到了八角寮,有輕便鐵路直通三角湧。那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一問便問出來了。

  志驤抵達三角湧已九點半,自以為走得相當快,卻也依然花了兩個小時以上。

  這是臺灣各地常見的典型小鎮市,屋子都矮,絕大多數是磚砌的。有些磚柱上頭加一些裝飾,看去古樸裡倒也有一種美。這是元旦,如果是東京街頭,應當是一片喜氣洋洋最熱鬧的日子。到處是來往人群,不外都是去拜年的,喝足了屠蘇而蹣跚著步子的,也大有人在。還有就是盛裝的少女捉對兒打「羽根」的情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絢麗和服,如今想來,好像是好遙遠的事了。

  可是這個臺灣鄉下的小鎮市呢?根本就沒有過年的氣象,街道上走的人不多,更看不到一個盛裝的女人。如果說有什麼點綴著年景,那就是家家戶戶插著的太陽旗,以及掛在門上的「注連繩」【注:日本年俗,過年時在門上裝飾的稻草紮的飾物。】和一些「門松」【注:亦為日本過年時的飾物。】之類了。志驤想起來了。不錯,這只是「日本過年」而已,大家不得不裝點一下門面,虛應故事一番,人們真正要過的,是「臺灣過年」。

  志驤在街路上漫步,有戲院,有市場,比先前熱鬧些。沒料市場前隔一條馬路,居然是一所被水泥圍牆圍起來的相當寬敞的運動場,看來跑道一圈十足有二百米,而跑道外卻也還有若干空地與球場。放眼看去,運動場過去可望見校舍樣的建築,有不少樹木,大概是國民學校吧,志驤想。

  原來這兒也正是青年團的查閱場,一隊隊的青年團已排列整齊了。市場這邊是隊尾的方面,所以看不清楚那邊,不過那樣子,好像典禮正要開始了。想必是「四方拜」【注:日人稱元旦慶典為四方拜。】吧。

  志驤看看左右,左邊有較多的空地,有一些小孩在玩耍,水泥牆上也有幾個人坐著,好像在看正要開始的查閱。

  典禮開始了。唱國歌的聲音揚起,志驤只得駐足立正。接著是「皇居遙拜」、「為戰歿皇軍將士默禱一分鐘」,志驤都只好照做,沒敢移動步子。這兩件完了,才再前進。來到圍牆邊,揀了個沒有人的角落爬到牆上坐下來。

  臺上有個人在講話,不過聽不到,只見每個隊的隊首都有一面旗子,好像是隊旗之類,大家筆直地站著,文風不動,只有那面旗子微微地在招展。

  遠遠看去,講話的人好像是個又矮又胖的人,面貌雖然沒法看清,不過志驤大約可以猜到那圓圓的臉和一撮神氣活現的仁丹鬍子。頭上是一頂「赫爾滅多」帽,身上是臃腫的國民服,小腿居然也打著綁腿。志驤想起了從前在那所以「皇民化先鋒」為標榜的淡水中學的一位數學老師藤岡先生。他是個頗為慈藹的老師,體型是矮而胖。學校被日人接收了以後,逢到全校性的行事,好比學校裡有教職應召出征,全校師生便去歡送,遊行到火車站。此外如「大場鎮陷落」、「台兒莊陷落」、「南京陷落」等祝捷遊行等場合,老師們也都得打著綁腿,一路遊行到街路上。藤岡先生小腿短而粗,打的綁腿必在半路松落。這位老師有一次上課時,說出了對這事的抱怨,認為此舉對像他這種老年人是一項令人無法忍受的虐待。後來,他果真去找校長商量,請求免去他參加遊行。那位以皇民化教育家自居的校長當然沒有准,結果兩人吵了一頓。這位可親的老師不久就走了。至今懷念起那位可敬的老師,志驤便不由地想到,那所給了他太多太多苦澀回憶的學校,仍然有其可愛之處,例如像藤岡先生即其中之一。可不知這位街長大人的綁腿,是不是也走了一段路就會松落?這人年紀可能也有一大把了,不知是否也埋怨綁腿,而認為那是一種虐待?還好,他不必像藤岡先生那樣參加遊行的吧。

  街長大人講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下了台。接著是所謂之查閱,真不知這位大人能查閱出什麼名堂來。運動場上的青年團員在一陣號令下,給帶到運動場另一端去了。志驤一直想看出阿奔仔,可是距離太遠些,沒有能看出來。

  首先是「閱兵式」一個似乎是中隊長吧,站到運動場中央,右手一舉,喊了口令:「集合!」

  倒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號令一下,立即從對面跑來了一群青年,迅速地整隊。一共有五個小隊,橫排成二列,末尾差不多要挨到這邊的跑道了。想來這必是一所大規模國民學校的青年團,人數才這麼多。

  街長大人從那邊的盡頭走過來了,一隊隊的青年們向他行注目禮。全街一共有六個中隊,他便得走六趟,也夠他這位街長大人瞧的了。可不知他的綁腿綁得牢靠嗎?

  志驤凝神一看,街長身邊的四個隨員之中,有位居然是佩著長劍的軍人呢。漸漸近了,他看出那是少尉,而且好像相當年輕。筆挺的軍帽、軍服,還有長統皮鞋,看那走路的姿態,就知道他也是個自命不凡的皇軍。

  走完,拐了個彎,街長他們又走回司令台那邊。接著是剛才這一中隊的「分列式」也是排成二列橫排,一小隊一小隊地行進,來到司令台前便行注目禮。五個小隊走完,就是另一中隊的表演了。

  下面一個中隊有三個小隊。第三個上場的,就是八角寮的。不錯,那確實是阿奔仔。她跑步到運動場中心,滿滿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喊出了號令:「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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