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四


  所謂「供出」是志驤頭一次聽到的詞,簡言之就是官方──實則為軍部──要一般人民繳出的一些物資,有馬草、柴、月桃、山芙蓉、相思樹皮等。這些東西,在山裡固然是到處都有,然而從採集到曬乾、運出等,在在都需要可觀的人工,卻又都是一點報償也沒有的,可知它對山村居民的騷擾、負擔是多麼嚴重。志驤很驚異,也很納罕,馬草與柴當然是軍部少不了的東西,可是月桃與山芙蓉呢?還有相思樹皮呢?前兩者,在叔公家的牛欄裡堆放著一些,看來是粗纖維植物之類,不但志驤不解,連叔公家也沒有人知道那是做什麼用途的。

  如果志驤的記憶不錯,那麼幾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這兒時,老叔公家確乎是一貧如洗的。如今孫子們漸漸長大,經濟情形已告改觀,而且光明的日子已在望的這當兒,竟然碰上了這樣的時局,連志驤都不由得為老叔公一家人感到悲哀。還不只這些呢,說不定志水當兵去了,前途很可能凶多吉少,接下來志流也有被驅上同一條路的可能……志驤真不敢多想下去。

  「霸道是不能長久的,最多五十年吧……」叔公的這番語意肯定的話語在志驤腦際閃現。如今,這話是他用來安慰自己的唯一方子了。

  志流他們去做青年的日子,阿昂伯帶領志東去外面開墾山坡地。在這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志驤漸感無聊難耐。於是他也跟著伯父去山坡地走走。

  父子倆各用鋤頭來翻泥土,以便開春後種種蕃薯。志驤多麼想也能握起鋤頭,用力地揮起來掘下去啊。然而,他那個右手掌,連握都不能。他只能蹲在他們後頭撿草而已。

  那兒離叔公家大約是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據伯父告訴志驤,這兒的山全是三井【注:日本大財閥。】的,只要能開墾,任誰都可以開出來種東西。幾年來伯父家人手增多,已經陸陸續續地關出了好幾塊園地。現在的東西,黑市價格一直在看好,有人說一粒花生仁值一分錢了。雖然是誇大其詞,不過比「公定價格」貴兩三倍以上是真的,只要有東西賣,不愁沒人買,也就不愁沒有錢入手,所以伯父不出去做料仔時,總是努力地種東西。「多子多孫多福氣」這話是一點也不假的。

  志驤到這深山裡雖然不過幾天而已,可是對山裡的情形,也漸漸地有所領悟了。一點也不錯,在山裡確實比平地更容易混到一口飯吃,並且只要有人手,肯賣力,剩錢也比平地容易些。這就難怪有那麼多的平地人,不怕生活上的多種不方便,而搬到這山裡來討生活了。

  §六

  昭和十九年(民國三十三年)元旦。

  陸志驤獨個兒來到三角湧。一頂青年帽──那是仿軍隊的戰鬥帽款式的呢帽,戴在頭上,覺得怪彆扭的。但是,人人都戴,如果你不戴,那便不免引人注目了。身上則是青年服、青年褲,腳上穿著海邊的老人送給他的那雙「地下足袋」。渾身上下是清一色的「國防色」只有地下足袋是黑的。看起來,他這一身裝束,大約可算是一名標準的「皇國青年」了。如果與別的青年有所不同,那就是小腿了。他沒有裹綁腿。

  伯父也曾找出阿水用過的綁腿要他打上,可是他打不慣,擔心那會使他走這麼遠的路吃不消。這一身打扮,雖然沒有大鏡子可以照,不過自己上下打量一下,不覺先笑了。我陸志驤,如今成了個什麼呢?簡直是四不像啦,他自我解嘲了一番。

  他之所以不惜走兩個鐘頭的路出到街路來,乃是受了老叔公的慫恿。

  自從阿奔仔來到叔公家以後,他曾多次想到要去八角寮看看他們接受青年訓練的情形──這事本身雖也夠觸動志驤的好奇心,不過更重要的,當然是想看看阿奔仔到底如何指揮三個小隊──不僅僅是好奇而已,他根本就是關心。他想看到她。他──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竟然那麼差勁,差勁到老是想著一個山裡的半野女孩,想看到她,哪怕是遠遠地投以一瞥也好。

  只因他明知自己的這種心情,才越發地不得不勒住自己。陸志驤,你算了吧,你憑什麼想一個女人?你不配。就算她不曾罵過你「死人」,內心裡也未必以為你是個沒用的「街戇」──不,退一萬步想,就算她也喜歡你,甚至愛你,你又能怎麼呢?

  況且,從某個方面說,她也是不配你的,一個那樣的女孩,國民學校都沒念完的,只會做粗重工作的,只能拿柴刀鋤頭挑肥桶的。在山裡,固然那是生存的不可缺條件,可是你不會是個山裡人──你不會想做一個山裡人吧。做料仔、開墾山坡地、種種田或茶園,你想嗎?這種生活,如果是暫時性的,為了方便的,那就過過也未嘗不可,但你總不是想終老斯地吧?

  在東京,他曾認識過幾個女孩,其中也有一個來自臺灣的。他和她頗為親密了一陣。也許,那和愛還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太遠了。只因他有沉重的負擔──其一是自己在從事的秘密工作,其二則為家裡替他訂的親──所以沒有具體地讓感情發展。寧可說,他當時只是憑滿腔的熱血在行動的。做一個有為的人,為自己的民族,為自己的同胞,一定要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他沒有閒暇,也沒有那種心情,來談情說愛。因此,他與她之間一直停留在不冷不熱,不即不離的狀態下。跟其餘的幾個女孩,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當時,他就以為等事業告一個段落,再來想到異性吧。而憑他的「本錢」他可以隨心所欲,揀一個自己喜歡的。這雖是在東京時常常想到的,即在目前,他也認為這才是正途。然而,他是做夢也想不到,只因他對東京的那幾個女性太熟悉了,如今碰上了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竟那麼不由自主地,而且幾乎不自知地被吸引住。

  六天來,他總算忍住了,沒有離開九曲坑一步。第六天晚上,阿流要他去看看元旦的查閱,他認為他們這個八角寮中隊能夠在全街的六個中隊中得第一。他說這是指導的先生說的,不過他也表示,因為有奔妹做中隊長,氣勢上就給人不同觀感,得第一自然不算太意外。

  老叔公也要他出去走走。要做一個山裡人,也不該老躲在山裡,吸吸外面空氣也是必要的。

  奔妹竟然也勸他了。她說:「真該出去走一趟的,看看街路,參觀查閱是無所謂,最好把頭髮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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