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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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就說家裡來了個親戚,當然是萬一有人問起的時候才說,否則就不許你講一句。」 「我知道了。」 「就說是來做工的。」志驤也加了一句。 「嗯……」五妹定定地凝視著志驤。先前的畏羞模樣已幾乎沒有了。 「叔公,我是真地要做工,您說我做什麼工比較合適?」 「你的手細嫩,做工恐怕沒辦法吧。」 「不會,叔公,我很強壯,吃得下苦的。」 「做工不光是靠強壯呢。」 「我知道,不過我會慢慢學。」 「那就跟你阿昂叔去做料仔吧。」 「阿昂伯。」 「對呀,我又糊塗了。就從他學學吧。」 「做料仔是什麼工作呢?」 「是在山裡鋸木材。」老人翻一下白眼改一種口氣說:「阿五,聽到了嗎?驤哥是來做料仔的。」 「我知道了。」 「你進去,快要煮午飯了,米先洗進去吧。」 「好的。」 五妹進內以後,志驤從老人口裡問出他們一家人的現況。目前耕的田有八分多,剛夠伙食,另外有五甲左右的茶園,不過茶葉的製造已在半停頓的狀態,因為國內消費有限,國外輸出又因時局關係,幾乎已沒法運出,也沒有一個外國人願意買日本貨。因此能做工的只好做做零工,做料仔亦為其中之一,不過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因為只有這種工作工資高,而且木材供不應求。阿昂伯已五十三歲,不過鋸子還拉得動,大兒子志水點上了志願兵,已經被征去了,目前還在志願兵訓練所。二兒子志流十九歲,三兒子志東十四歲,這兩個跟父親出去工作,大女兒阿秋和母親打柴割草采月桃,最小的阿五留在家料理家事,沒有一個人空著──除了老叔公以外。 志驤當然也說明了他不得不逃的原委,不過沒說出他的任務,只表示日本仔認為他是反日抗日的份子,所以要抓他,因此不得不從東京逃回老家來。船被擊沉,僥倖撿回了一條命的經過也說過了。 老叔公聽著志驤的長談,似乎感慨萬千,原來枯槁的乾瘦面孔,竟然泛現了絲絲的紅暈。那是激動呢,抑或是驚詫,志驤一時也看不出,只聽到他時而嘖嘖咋著舌頭,時而微微地搖搖頭。 「所以叔公,我如果被抓,恐怕只有死路一條,我不得不逃。逃到哪裡呢?我爸爸說,最好的地方,就只有叔公這裡,看來也只有您這裡。所以……」 「阿驤啊,」老人打斷了志驤的話頭說:「你選對了地方啦。阿川是有見識的人,向來就是這樣,所以我們族裡的人,人人敬重他,就是像我這長一輩的人也不例外。真的,阿川選對了。我也很高興。」 「叔公!」志驤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那麼您肯收留我?」 「收留?」叔公搖搖頭說:「這是什麼話,莫說族裡人有困難,我要幫助他,何況你,志驤,你也許不知道,你做的事,你從事抗日運動,這是繼承了我們陸家人的傳統遺志呢。」 「叔公……」志驤說不出話來,但覺得渾身熱辣辣的,眼裡更猛地起了一陣莫名的刺痛。 「你大概不認得綱侖、綱昆兩個叔公吧。」 「還記得一點點。」 「他們都是你很小的時候死的,還有你的仁勇叔公太,他是你出生前好多年就過世的。綱昆哥和綱侖哥就是他的兒子。他們三個,帶領幾十個我們陸家子弟兵,從安平鎮、靈潭、到鹹菜甕、新埔,跟日本仔打了幾次漂亮的仗。」 「哎喲……」 「你爸爸沒告訴過你嗎?他應該告訴你才是的啊。」 「我十四歲起就一直在外讀書,這四、五年還在東京,所以……」 「難怪難怪。當時,提到陸仁勇,方圓幾十裡內,沒有人不曉得,連日本軍聽到他的名字都要害怕。後來他投效義軍統領姜紹祖旗下,在竹塹一帶打日本,姜紹祖被日軍抓住,吞阿片自殺,以後就由仁勇叔統率三千多義軍在十八尖山與日軍決戰……啊……那一場大戰……可惜我因為我父親正病重,沒有能參加……仁勇叔年紀比我還小的,可是我也會很高興地聽他指揮。他就是在那場大戰裡戰死的,北部義軍失去了他,也就再不能有什麼作為,戰局就移到頭份、苗栗一帶去了。」 「……」志驤又驚異又感動,一句話也說不出。 「哎哎……」叔公頓了一下又說:「這些都是古早古早的事了,你聽了不知怎麼想……」 「叔公!」志驤急切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只記得小時也聽到了一些,不過大多忘了,沒多少印象。可是我多麼想知道那些事啊。叔公,你一定要詳細告訴我。」 「好哇。我們祖先的偉大事蹟,做子孫的當然不可不知道,現在你已這麼大了,而且又能再次繼承祖先的遺志,阿驤,老實說,當我聽到你說日本仔要抓你,雖然你沒說清楚,只說日本仔認為你是抗日分子,我已全部猜到了。阿驤啊,我們陸家又出了你這樣的年輕人,叔公真要謝天謝地呢。真的,仁勇公的靈是不滅的。」 老人說到這兒,居然眼裡有淚光了。 志驤萬分感動,然而感動裡仍不免有絲絲愧疚。內心想…如今,我不能有什麼作為了,真是愧對仁勇叔公太之靈。於是他把參加東京秘密抗日組織的經過,以及這次受命回台從事活動的真相告訴了叔公,並表示以現今情形而言,已無能為力,只能當一個逃命的人而已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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