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六


  「沒有關係。」老人說:「日本仔控制得這麼嚴密,誰也沒辦法的。如今你是逃命要緊。放心,叔公雖然這麼老,保護你,總還能盡一份力。而且老古人早就說過了,行霸道,最多只能五十年,這是盤古開天以來的定數。日本仔的氣數也該是到了快盡的時候了。最多五十年,懂嗎?」

  「懂!我完全相信。」

  「當然,不由你不信,這是天命,凡人是無可如何的。」

  這時,阿五出來了。

  「阿公,好吃飯了。」

  「好吧。以後再慢慢談,去吃飯。」

  「可是……」

  「你是說阿昂他們嗎?他們不回來吃的,要入晚才回來,你阿昂伯母和阿秋也是。來來。」

  老人被阿五扶著,起身一步步走去,步履還相當穩健,志驤想到,如果不是眼睛瞎了,他在山坡上一定還能來去自如呢。

  §四

  陸志驤獨自在山徑上漫無目地走著……

  在這深山裡所聞所見,無一不使他覺得新奇,也無一不使他覺得可親可愛。

  就說眼前的山徑景色吧。這是一條幾乎不能稱之為山徑的山徑。它大部分的地方差不多只可容納一雙腳板,雜草灌木長得好茂密,有時簡直就掩住了小徑,小腿不住地被藤蔓、灌木細枝或草徑之類絆住。然而,小徑確乎是存在的,因為它蜿蜒曲折地橫在那裡。如果步入林子,甚至還可看到泥土。毫無疑問,那是有人來往,被踩踏出來的。只因林子裡陽光被擋住,所以灌木雜草長得較稀,小路就明晰地呈現出來了。

  也不知是通往那裡的,或許只是樵夫來往的,也可能小徑盡頭有人家──這是志驤三天來的第二次「出遊」。昨天下午,他也是這樣子瞎跑亂闖,在山徑裡走了半天。那條路大些,明顯些。他原也以為既然離開從水流東來這八角寮的那條路那麼遠,也就是更深入內山了,卻還偶爾可看到二三農家,有的就在路邊不遠的竹叢深處,有的可從山排上看到就在下面不遠處。

  這樣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居住──為什麼必需來到這兒呢?阿雲叔公的居家,離開山村已那麼遠那麼遠了,卻還有更遠更遠的人家。就是要買那麼一件日用品,也得走好遠一段路。志驤還根本就不知道哪裡才有店仔,總不是水流東吧。那要走一個半鐘頭。也許是八角寮,可不知它有多遠,是不是也有幾家商店什麼的。他們買日用品,一次可以多買些吧,可是孩子們讀書呢?還有,萬一有人生病了呢?想到這些,志驤真要迷惘了。然而,他們仍然生活得好好地。

  今天,志驤揀了另一條小徑走,附近的自然景況是差不多,不過路徑更小,路上的雜草灌木更密些。志驤倒可以猜到,此去必是人家更少更荒涼的地方,不過仍然會有人家的吧。

  看看表,出來已有三十分鐘了,還一幢人家也沒看到。抬頭一望,對面林邊卻有一縷淡淡的紫色的煙在靜靜地往上升。不知是有人家呢,還是炭窯。

  志驤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是再前進呢?還是折返?走得還不夠遠,他有些不滿意,可是這樣的荒山,卻很有迷路的可能。那一縷升起的火煙,雖也可證明那兒一定有人家,可是畢竟距離恐怕還不近,而且能不能走對路到達那裡,也還是個疑問,他對這附近,還太陌生太陌生了,隨便亂跑,總不見得是好事──他自己早已感到,今天與昨日這兩趟漫無目的地瞎闖,已十分大膽,這種行徑在一個甫抵深山的陌生客來說,是不很適當的。

  想想也好笑,剛來到那天,吃了午飯後,他被叔公勸著,拗不過叔公只好睡個午覺。豈知道一睡竟然睡到入晚後才被叫醒,跟阿雲叔公的一家人見了面──維昂伯父夫婦,志流志東兩個堂弟,以及秋妹堂妹等人。不用說,他們都對他的來到這大山裡表示了驚詫,並且也熱烈地歡迎他。老叔公還諄諄告誡大家,要盡一切可能來保護他,為他保守秘密。

  第二天,志驤堅持要上山做工,不過還是給老叔公勸阻了。老叔公認為他在那樣的一場大難後,至少也要休息一個月身體才能複元。做工是長久的事,不必急著去做,也不必爭這一個月乃至兩個月。志驤雖然萬分不願,也不服,他自信身體已完全恢復了,憑他過去的一身筋骨,人家吃得下的苦他也可以吃得下,可是碰到叔公慈愛裡仍不失威嚴的話,他只有乖乖地聽話,答應暫時休養幾天。

  忽然,志驤聽到遠遠傳來的好像吼叫般的聲音。

  「……」

  似乎太遠了,沒法聽清楚,但分明是女人的嗓音。

  怪事!在這深山裡,怎麼會有女人發出這樣的怪叫?難道這兒有什麼怪異的東西嗎?這是二十世紀啊,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那麼只是幻覺嗎?只因四下太靜了,以致聽覺兀自發生了作用……

  「……右。」又傳來了一聲。

  這次,志驤聽得較清楚,至少後半聽出來了,那是口令,軍隊式的。志驤在離開那所北部的教會中學時就已吃過它的苦頭了。每天都有一堂教練課,那個全身軍裝佩一把大刀的少尉,總是張大嘴吧喊出破鑼般的口令。志驤幾乎就是被這種口令趕跑離開了那所可愛的學校的。以後到了東京,插班進了一所私立中學,不過從結果上來說,他並沒有能夠逃開口令,依然每週還得上三堂「教練課」,不過總算堂數少了一半,教官也不會那麼兇神惡煞般地以皮靴和佩劍來對付學生。再者,既然學校是非上不可,那就只好忍耐下去了,直到畢業為止。以後上了大學,與「教練課」絕緣了兩年,升三年級時,為了時局的關係,大學裡也被迫實施教練教學,不過每週僅上兩堂,上課情形也「斯文」些,做做樣子而已。

  口令還一連地傳過來。志驤被觸發了好奇,想去看個究竟,便沿山徑向前走。不多遠,他竟來到一所破茅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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