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四


  就在這一段山路上彎來曲去地再前進了約莫一個鐘頭,志驤終於抵達了八角寮這個地方。阿雲叔公的家離開這條較大山路還有一小段距離,必需拐進一條灌木雜草間的小徑,再走十來分鐘才可抵達。那條小徑是很不好找的──不,與其說是不好找,倒不如說是不好認較為恰當些,因為那種從較大的山路岔進去的小徑委實不少,哪一條才是往叔公家的,志驤已記不清楚了。幸好這裡畢竟比水流東一帶更近平地,附近居民多些,不像水流東以後的一大段路,沒看見一個人,路兩旁幾乎已全被辟成茶園,偶爾也可看到正在打茶草的人。

  問了幾次,總算順利地來到了。在一片雜木、竹子等的林中,有一排觀音竹,這是志驤還記得的。而那竹林掩映處一幢矮陋的稻草頂房子,正是志驤所要找的,與他記憶裡的景況依稀相符。

  走了整整五個鐘頭,一路上雖已休息多次,但志驤還是覺得疲倦。此刻,目的地已在望,不覺渾身一暢,倦意已去了一大部分。

  志驤奮起最後的力氣,一口氣爬上那段不大長的陡坡,終於來到屋前。那兒三邊都被觀音竹包圍住,只留下前面向小山路的方向是開朗的。屋前是一塊平整的廣場,不用說是禾埕了。有一群雞在悠閒地踱步覓食。原來在屋簷下睡懶覺的土狗,看見生人來到,霍地起身,狺狺地吠著向志驤逼過來。聲音宏亮沉渾,露出尖利的牙齒,獰猛兇悍,使得志驤不由地裹足了。

  正在志驤進退維谷的當口,從屋裡傳來了嗄啞的嗓音:「叱叱叱……狗仔,轉來!」

  那只凶巴巴的狗竟然立刻停吠了。接著又有聲音傳過來。

  「阿五,出去看看誰來啦。」

  很快地,門口有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女孩探出了身子。

  「阿公,不知是誰呢。」

  「不認識的?」

  志驤已來到門口。未跨進門就有一種異樣的味兒沖向他。志驤一時沒辦法分辨出那是什麼味兒,但覺那是使人不太好受的臭味。

  「你是什麼人?」小女孩問。

  「我要找……」他已看到了在廳裡坐在一把竹椅上的老人,頭髮差不多掉光了,有一撮山羊鬍子,不太長,眉須都是雪一樣白,眼睛緊閉而且下陷,皺紋滿面。不錯,那是綱雲叔公,與志驤記憶裡的老叔公一模一樣,只是似乎皺紋更多些,兩頰更瘦塌些。志驤喜悅沖上心頭,已無暇回答小女孩的問話了,脫口叫了一聲。

  「叔公!」

  志驤說罷就趨前,握起了老人的一隻手。

  「叔公,還記得我嗎?」

  「哦……我看不見了,不過聲音……」

  「還有點熟是不是?」

  「嗯……是有點熟,我想想看……」

  志驤凝視著那張乾瘦的面孔。沒有一顆牙齒,鬍子顫巍巍的。叔公可真是老了呢?

  「想起來了,是維川,是吧。」叔公竟說出了父親的名字。正待志驤說出錯誤時,老人又開口了。

  「不對,維川應當叫我阿叔才是啊。唉唉,老了,不中用了。」

  「叔公!」志驤幾乎高興得跳起來。「您沒錯多少呢,我是他兒子。」

  「他兒子?」

  「是啊。」

  「你是說維川的兒子?」

  「對呀。」

  「唉呀,你是志……志良,不對不對,志……」

  「志驤。」

  「志──驤。志驤……對,就是志驤。」

  「您想起來啦。您一定還記得,對嗎?」

  「當然記得,我八十一那年,你跟維祥、維常他們來過的,還有維川也來了。」

  「叔公,您還是一樣,沒老。」

  「老了。向老人說沒老,不一定是件好事呢。哎呀,我想到了,你不是去東京留學的嗎?」

  「是啊。」

  「書讀完了?幾時回來的?」

  「剛回來的。」

  「是嗎,那太好太好了。五妹!」

  「阿公。」小女孩仍站在門口邊。

  「沒用的小東西,還不給你驤哥倒茶。」

  「好的。」小女兒退下去。

  「叔公。」志驤不得不稍稍提防一下,在這樣的深山裡仍然不可不小心,因此咄嗟間就打定了主意,湊到叔公耳畔說:「日本仔要抓我,所以我才逃來的,我不要人知道,詳細的事以後再慢慢告訴您,最好不要讓阿五也知道。」

  「這樣啊……」老人蹙了蹙眉。

  志驤讀出了老人的心情,不覺心口一沉。萬一老叔公怕受到連累,不肯收留他,那可怎麼辦呢?八十八高齡的老人家,也許心智已不大清明了。第一個見到的是這樣的人,可真是倒楣。不過老叔公沉吟了半晌,這才說:「阿驤,五妹已很懂事了,你可以放心。我……」

  話沒說完,五妹已經捧著茶盤出來了。

  「阿驤哥,喝茶。」

  「五妹,你長得好高了。上次我來時,你才這麼高哩。」

  五妹扭了一下身子,臉上倏地泛紅,一派鄉下小女孩的畏羞模樣。

  「阿五啊。」老人叫了一聲。

  「阿公。我在這兒。茶。」

  老人接過了茶說:「阿五,好好聽著,這是阿驤哥,你知道了,不過可不能向別人提起阿驤哥,懂嗎?」

  「阿公……」

  「你別多問,小孩子,要你怎樣就怎樣。」老人的語氣強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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