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一


  兩個女孩點點頭。

  「哥哥也沒有買東西回來。哥哥坐的船沉了,在東京買了要給你們的東西,全沉下去了。」

  「好啦好啦。」父親說:「小孩子可以去睡了。記住!不能向任何人說大哥回來了,懂嗎?」父親嚴厲地說。

  兩個女孩子立即收斂了歡笑,收起書包進去了。志驤覺得怪不忍的,可是也只好默默地目送她們進去。母親陪她們走去,接著大妹碧霞也出來了。她已當了三年多的國校教師,今年二十一歲。志驤幾乎認不出,因為她和四年前判若兩人。那時她還梳著兩條辮子的,此刻卻成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成熟女性。她只喊了一聲大哥,沒敢多問。

  志驤報告了落海又得救的經過,同時也由父親口裡得知,四天來不時有鎮上的警官及刑事來查問的情形。父親原本不相信他已搭船回台,被問得多了,終於不得不相信,並且也猜到志驤出了事。船被擊沉,倒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

  不知在什麼時候,母親從裡頭出來了。一盞半陰不明的昏黃油燈,照出四下幢幢黑影。父親在木椅上端坐,身子沒動一下,彷佛成了一尊石像。碧霞定定地凝望著侃侃而談的志驤面孔,母親在一旁靜坐,不時地伸出手來擦眼角。凝重的空氣裡,緊張的氣氛與親情交織在一塊。

  志驤強調著他絕不是幹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不過他不能說明他所負的任務,只能委婉地表示他負有相當重大的使命,才會忽然間回臺灣來的。他希望家人能相信他的行徑,雖然為當道者所不容,但仍然是光明正大的。

  鄉村的夜,靜得猶如深海海底──它在靜靜地深著,深著……

  §三

  經睦志驤三番兩次的催請,好不容易地才使父親同意回去。

  他們父子倆是四點響過後不久就出門的,此刻天已亮了。起初,志驤不同意父親送他這麼一程,可是天還那麼暗,路又不熟,終於拗不過父親了。他們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來,也沒帶燈,就在村路上走了大約一個鐘頭,才抵達溪岸崁上。

  他們在那兒等了好一刻兒,天才麻麻亮,就從竹林裡的羊腸小徑下了陡坡,揀了水淺處過了河。這時已快六點鐘了。

  志驤在堤岸上的一棵樹下站住目送父親離去。距太陽從山上露臉,似乎還有好一段時間,不過四下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寬澗的河道上,芒草萋萋,石塊累累,芒花隨著風往下游一股股飄飛而去。

  志驤從未看過這種奇景,芒花──實則是芒草籽──飄得那麼多,以致眼前的河道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而那薄紗卻又是流動的,一道地道,一陣陣地,靜靜地移過去。父親的背影,就在那薄紗裡漸漸地淡去;有時又突然清晰地映現。當那背影又罩上薄紗時,影子也就更加淡薄杳遠了。

  「爸……」

  志驤禁不住地脫口叫了一聲。「家裡的事,你不必掛心,我和你媽都還健朗……三五年,爸和媽都還挺得下的……」想到父親臨別時說的這一段話,志驤突地感到眼睛起了一陣刺痛,熱淚就在冰涼的臉頰上滑落。五十二歲,還不算老,志驤也從來沒感覺到父親顯露過任何老態,然而當志驤凝望著在一道道流逝的芒花裡漸漸隱去的父親的背影時,竟然也不禁感到父親畢竟已有些蒼老了。而自己呢?此去生死未蔔,河道上斜斜地吹過來的風,雖還不致使人感到多少涼意,卻也不無「風蕭蕭兮」的感覺。

  「爸,請原諒兒子的不孝……媽,請您也……」

  志驤在心裡連連地說著。唯一使志驤感覺安慰的是一路上他已把這次回台的原因向父親稟告過了,而父親極口稱讚他,鼓勵他,要他勇敢地負起這偉大的使命。志驤沒料到父親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原本是準備挨一頓罵的,數落他不應該涉入危險的事。因此,父親的深明大義,倒叫志驤更覺慚愧了。如今呢?使命儘管偉大,卻無由開展,而且自己還成了亡命客,只有躲躲藏藏逃命的份兒……

  陸志驤的思緒忽然頓住了……是這樣嗎?只有逃命的份兒嗎?官方幾時說過要抓我?也從沒聽到過類似的消息。是不是自以為是的判斷?離開東京時,一切還好好的,一點不穩的風聲也沒有。如果說有,那就是在船上看到的那個一直盯住我的戴麥稈帽的傢伙。那會不會是我的過敏反應呢?

  接著是船中了魚雷的一幕。置身擠成一堆的船客之中,他耳畔響起了一陣大叫:「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你可別死了,不然我就交不了差啦!」這話的意思,夠明白了。錯不了,那傢伙是奉命來抓我的!那傢伙或許也能死裡逃生,獵狗般地追逐我,即使他死了,官方的追蹤也還是不會放鬆的。這一來,除了逃以外還能如何呢?

  父親已經給志驤指出了一條逃生之路,就是去到大山裡投靠一個親戚。那是綱雲叔公。志驤曾見過這位老叔公一次,七年前他老人家做八一大壽,族裡有十來個人到那兒去給他拜夀,志驤剛好放春假回家,便跟著父親夾在大夥當中去了。老叔公一家人住在鄰州的三角湧,一個叫八角寮的大山裡的小村子。

  雖然已隔了七年多,不過那一次的八角寮之行,志驤還記得好多細節。從他們的九座寮到八角寮,可搭乘巴士,先到中壢,再乘火車北上到鶯歌,然後步行,經過三角湧,約兩個小時路程即可到達。如果是走這條路線,走路的時間可以省些,不過光是坐車等車的時間起碼也要兩三個小時,如果車班銜接不好,可能反倒費時更多。另一條路子是全部步行,由九座寮一直向八角寮走,經溪州、頭寮、八結、水流東,一路上翻過幾座山,全程約需四個鐘頭多。路途委實是相當遠,不過在他們莊稼人來說,空手走路是不當回事的,何況不坐車,可以不花一文錢,他們是萬萬不會繞那麼遠的路,且花冤枉錢來坐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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