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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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班巴士來了。他看到車上的小燈用的也是防空燈泡,因此旅客剛下完,他就上去,坐在最後的暗角。黑衣褲不再顯眼了,總算松了一口氣。過了好一刻兒,陸續有人上來。也有二三熟面孔,不過他側過臉裝著看窗外的樣子,心想這樣大概不致于被熟人認出來吧。 車上人們大聲地在交談,都是可親可愛的鄉音。這四年間在東京,用鄉音來交談,只有可數的幾次而已。他真希望去跟那些鄉人們見面,用自己的語言來與他們敘敘。只要說出父親名字,不會有人不認識他的。他知道,那樣的話,他會有多麼多的話題來談啊。可是他不得不忍住這強烈的欲望。 沒多久,車子就開了。車上人很少,而且黑漆漆的。外頭也是黑漆一團。連車燈也只能照出車前一小段路,因此車行特慢。看不見那熟悉的田園與山丘,使他覺得鄉情更濃了。他真想放棄一切,做一個什麼也不聞不問的人,在鄉間過恬靜安適的日子。可是他也知道那是辦不到的,即使他有意如此,日警也不會放過他。說不定此刻,家裡已有人在監視著呢。 他在車上顛簸了好久好久──好像不止一個鐘頭那麼久,才在故鄉靈潭下了車。他無心多看什麼,想看也因為燈火管制,什麼也看不見,故鄉靜得有如一座森林。 他快步地走向村道。還有二十幾分鐘的路程,他一心想快些趕回去。 村路在星光下微微泛白,還不致於辨認不出。路兩旁是相思樹,也可以看出輪廓。不停地有茶樹與故鄉泥土混合在一起的一種特別香味撲向他的面孔。 他一口氣就趕完了這條路。快到屋前時,他又猶疑起來。不能被這種闃靜瞞住了,說不定有鷹犬爪牙埋伏著,在監視呢。他不敢大意,遠遠地繞過禾埕,來到後門。 輕輕一推,已經閂上了。他這一推雖然很輕,但裡頭的雞鴨已聽到,微微起了騷動,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緊接著,狗也吠起來了,好像是在正廳裡。還好,狗吠了幾聲也就靜下來了。 他只好來到廚房後邊。踮起腳尖,從那兒的小窗子看過去。有火光,灶邊點著一盞小油燈。 「媽!」他幾乎脫口而叫,但是忍住了。 「媽……媽……」他輕喊。 母親在灶前不知做些什麼,像是在翻著鍋裡的東西。有鍋鏟的相碰聲。他嗅出來了,是蕃薯簽。這時她好像以為是聽錯了什麼似地停下手,把面孔側過來。 「媽……」他再低喊。 「誰?」略帶詫異的聲音。 「是我……」 母親走過來了,步子好急,面孔倒看不清。 「誰?」 「阿驤。我回來了。」志驤的聲音顫抖著。 「哎呀……阿驤,真是你嗎?」 「是啊,媽,我回轉來了。請開開後門。」 母親消失,火光也不見了。他又來到後門邊。 雞鴨又起騷動,狗也吠了。 門打開,微光射出來。志驤進去。 「媽……」他百感交集。 「阿驤……真是你……」母親手裡的油燈微微地顫抖著。 志驤看到母親的眼裡倏地湧滿了淚,滴在自己抓住母親衣角的手上,熱熱的。 兩人都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就那樣站著。片刻,志驤才問:「媽,有人來找過我嗎?」 「有啊。日本仔,每天來幾次。你……你幹了什麼事啊……」 「沒什麼。媽,我不會做壞事的,以後再談吧。」 「可是……沒做壞事,為什麼……」 「放心,媽,你知道志驤不會做壞事的,不是嗎?爸爸呢?」 「在廳裡。」 「我們走吧。最好不要聲張,隔壁的親戚們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才好。」 「哎……」母親提著火盞領先走。 「媽,請放心好了,我不會做錯事的。」志驤少不得又加了一句。 他默默地跟著母親走。雞鴨的腥味兒好濃,接著是牛騷味。它們都是臭的,可是在志驤的嗅覺裡,卻也帶著一種親切味。 雖然要母親放心,可是他不得不想到,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他隨時會有危險,又怎能教做母親的放心呢?她一定已經為他提心吊膽了好些天了,而此後說不定情形還會更嚴重。然而這是無可如何的事,為了獲取代價,犧牲總是不可避免的。他只有在心裡請母親原諒。 母親靜靜地進了正廳,志驤跟上去。方桌上有一盞較大的油燈,兩個妹妹正在寫字,父親也就著同一盞油燈在看書。這時母親與志驤的腳步聲與火光使得他們都抬起了頭。志驤踏出一步,使自己站到有亮光的地方,並極力抑止住嗓門叫了一聲:「爸……」 「是大哥!大哥!」首先認出志驤的是麼妹碧芬,放下鉛筆就奔過來。 「大哥!」碧雲也跟著沖向志驤。 志驤左右擁著兩個妹妹再向前。 「爸,我回來了。」 父親摘下了眼鏡端詳志驤。 「是你……」 「爸……」志驤喉嚨僵硬著。 兩個妹妹又嚷起來了。父親低沉地喝了一聲,要她們不要叫。志驤彎下腰說:「碧芬,碧雲,不要大聲,哥哥回來不能讓人家知道的。懂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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