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日人接管後,校長派來了。首先第一個改革是遣走原有教師,聘來新教官,實施軍事教練與武道教育。那教練的教官,有如兇神惡煞,用拳頭鞋尖來管教這些大孩子們,武道教官則用竹刀來猛揍。自由的空氣,一下子就消失無蹤。最使陸志驤不能忍受的是名字也被迫改換了,雖然只是在校內用的,可是大家必需一律用日本式名字。而一天到晚灌進耳朵裡的是皇民化的論調。要做一個大日本帝國的臣民啦,皇民化運動的先鋒啦,皇國是萬世一系的神國啦……許多同學都沒法忍受這樣的折磨,特別是高年級的。五年級生因為畢業在即,年紀也不小,校方對他們倒是寬大些,而且為了樹立由高年級生管低年級生的新校風,他們也是被另眼相待的。一二年級的學生,少不更事,只有被牽著鼻子走,忍氣吞聲,接受教官及高年級生的狠打猛揍。三四年級生,尤其志驤他們四年級生最感苦悶。雖也可以揍低年級生,但還有教官與五年級生騎在頭上。

  於是他們這個年級的,大批地退學了。志驤也是忍受了一個學期,到了七月初第一學期結束時就退學的【注:舊制四──七月為第一學期。】。他們這四年級生,原本有九十來個同學,僅一個學期就走掉了約六十個。志驤走後還聽一個在東京碰見的同學說,他們那一屆升五年級,只剩下八個人──整個五年級的學生只有八個人,志驤還記得為這消息大笑了一陣。

  志驤離開那所學校時是十八歲,這已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這五年間的歲月,在他胸懷裡沉澱了不少對母校的懷念。可是他最後還是打消了回去憑弔瞻顧一番的欲望。僅為了聊慰渴懷,在街上遛了遛,然後搭上了往臺北的柴油車。

  在車上,他的心情變得很複雜。疲憊困乏已離開了他,兌換臺灣銀行券的緊張也解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陣的遊絲般的傷感。淡水的街路上,在五年間並沒發生多少變化,昔日情景,被那熟悉的街道一一地喚醒了。加上柴油車疾馳時從眼前飛掠而去的景象,也都那麼熟悉。他定定地流覽著瞬息更換的車窗外景色,尤其那刻刻變換,卻又似乎維持著一種不變的美妙曲線的觀音山,依舊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蒼翠宜人。

  他的心泛起一種顫慄,是期待的,是雀躍的,是傷感的,是鄉愁的,是離情的……他自己都沒法說清那是一種什麼心情。對啦,以前在淡水念書時,每次放假回家時坐在柴油車上,也是這種心情……真奇怪,這幾年在東京過著緊張的日子,以為自己較前成熟了,所以才不像在淡水時那麼想家,那麼容易感傷。他不由地痛切感到,此刻的心情竟然與從前毫無兩樣,甚至還可以說懷鄉之情是與時日以俱進的。

  噢!這真是故鄉呢,志驤的思緒在飛騰。故鄉,故鄉,我畢竟把雙腳印在故鄉的泥土上了。我是個大難不死的人,今後的苦難,必定還有不少,可是我能渡過的!太平洋的洶湧波濤,我都安全渡過來了,還有什麼苦難克服不了呢?然後那個光榮的日子必定也會來到。那是人人歌頌的日子,六百萬臺灣人所同心一意渴待的一刻……

  陸志驤在臺北沒有停留多久。出了車站,僅在二三條街路走過一遭而已。那榮町,西門町,依然人來人往,熱鬧情形與從前差不多。可是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停仔腳上,到處都築了掩體。磚頭砌的,有的抹了一層洋灰,窄窄的,可供人們在忽然碰到空襲時,側著身子進去躲避。臺北原來也沒有多少絢爛的顏色,如今走在大街上,觸目更皆是死灰色,加上櫥窗的玻璃,那些窗、門上的玻璃也一樣,都縱橫地貼著紙條,益增冷漠荒涼之色。

  至於行人,多半匆匆忙忙的樣子。男的,最多的是「國防色」乙種國民服,戰鬥帽,小腿上大多打了綁腿,腳上也以「地下足袋」居多,格格響的皮鞋,只有那些昂首闊步的皇軍軍人。女的則是清一色的「蒙貝」褲,沒有人穿著有鮮豔色彩的,臉上脂粉更難得一見──這一切,就是報紙上天天在鼓吹的「戰時下體制」與東京街頭所見,倒是相差無多。像他的黑衣黑褲裝束,異常顯眼。

  志驤本來也有意到臺灣銀行去兌換鈔票,以便買一些日用品、衣服以及糖菓之類的。可是細心一想,還是免了,因為去兌換鈔票,總是危險的事,特別是他這身打扮。

  雙手空空地回家,而且又是去了東京之後的第二次歸省,與上次相隔已四個年頭了,竟然不能帶東西回去。這使他禁不住內心起了一抹愧疚,尤其對五個弟妹們實在無法交代的,然而如今也只好抱愧於心了。

  四點稍過,他搭上了南下的火車。旅客擠得使他幾乎找不著落腳的地方,與淡水線的柴油車大不相同。他只有被人群夾住,吃力地站著,讓火車把他往南載去。

  歷時一個鐘頭多,陸志驤下車了。故鄉已近,僅剩下一程巴士旅程。一如往昔,巴士已在火車站前等著。他不敢馬上上前,在附近若無其事地徘徊了一下。車上已有幾個人,剛走出火車站的那群人中,也有幾個上去了。他看到二三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他不敢上去。還有下一班車吧,萬一沒有呢?或者即使有,車上依然有熟面孔呢?……走路吧。十公里路,兩個鐘頭可以走完的,怕什麼?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雙腿好酸好軟。在火車上被擠著站了一個多鐘頭,普通人也多少會感覺疲倦的,何況是剛脫離一場大難的他。不過他也不怎麼怕,縱使再疲乏,兩個鐘頭的路總不致於走不完。

  巴士開走了。他走到街上看看巴士的時刻表。在一家雜貨店口磚柱上,張貼著一份鄉下常見的那種印著廣告字樣的時刻表。周遭已昏暗,但總算看清了,正好還有一班,是在六點廿五分開的。還有一個鐘頭多些。

  他走了好長一段路,好不容易地才買到了幾塊玉米餅乾,為了節省精力,他進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坐下來。吃下餅乾,總算好過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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