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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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驤真想問問老人家怎麼只兩個人,可是他覺得那可能不太禮貌,也就沒敢問。 「不過我們住在海邊的人,人丁可不能像你們那麼旺哩。男人常常出去就不回來。我父親七個兄弟,後來只剩下三個,在海上死了四個。我更糟,四個兒子,死了一個,可是三個……」 老人臉上有黯然之色。破敗的房子,孤苦無依的兩老,這種情況真令人憐憫,志驤感到不忍聽下去。這就難怪老人到了垂暮之年,還需要出海捕魚。 「不過少年人,你不必為我難過,我有信心,我的三個兒子都會回來的,而且不會太久了。」 「呃?」志驤微微一驚。原來他的三個兒子並不是死在海上。他們都還在呢。 「對呀,都還沒告訴你的。我家的老大和老三,是被征去當『軍夫』的,還有老四點上了志願兵,當海軍去了。三個都給狗仔拉去了,不過他們會回來的,狗仔不能要我的兒子的性命。」 「原來是這樣。」 「老大是四年前就給拉去的,到了大陸,後來在那邊參加了什麼農業挺身隊,在那兒種地。老二是去年點上的,到海南島。老四最可憐,才二十歲,長得最高大最強壯。你在日本,也許一直不知道,什麼志願兵,騙鬼,今年春,我是和老四一起去志願的。那些臭狗仔,說我父子倆一起志願,真了不起,是優秀的大日本帝國臣民。屁!娘的,臭狗仔放臭屁。」 「阿伯,你也要志願?」 「可不是嗎?四十八歲以下的都可以志願,我剛好是四十八歲。娘的,保正說我最好也去志願,不然他會給巡查狠罵一頓。你說我有什麼辦法?幹伊娘!」 老人說到日本人,髒話就一連地出口。他說的這種情形,真叫陸志驤感到匪夷所思,四十八歲的老人還要去志願當兵,否則保正就得受罪。幾年不見,臺灣成了什麼世界啊。此外這位老人的年輕,也著實使陸志驤吃了一驚,他看來至少也有五十七八歲的。這當然是因為長年受著海上風浪吹打才如此。老人的身世,越明白就越令人同情,可是陸志驤內心倒也有一抹欣慰,因為老人吃苦的日子,也許不會太久了。正如老人的堅定信心那樣,那些被拉去的兒子,長則五年,快則兩三年,一定可以回到他身邊的──不過當海軍的老四,恐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少年人,你回來是不錯,可是少不得也要去志願什麼的,這倒不如不回來好。」 「嗯……」 老人的話是沒錯,不過如果老人知道了他回台的目的,以及目前的處境,他就不必提這種話了。志驤真想把這些向老人透露出來,但他忍住了。老人當然不會有問題,但是萬一日警找到這裡來呢。當然,他也不會說出不利於志驤的話,可是不管如何還是不說出來好,況且說了也沒有一點用處,對志驤,對老人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時,志驤已喝下兩碗粥,放下碗筷。婦人勸他再吃,可是他忍住了,老人也說明天早上就可以照常吃,吃個飽。這麼一來,話題便岔開了。志驤也就說出明天想回家的意思。老人夫婦交相留他,說他還沒有完全康愎,最好再休息一兩天才走。不過最後老人夫婦總算瞭解他歸心如箭,而且身子也夠壯,已沒什麼好擔心,只好同意他。志驤還請老人陪他一起到淡水,幫他到銀行去試試,看能不能兌換到臺灣的錢。志驤說他不願被拉去當志願兵,最好被當做已經死了。老人倒是朗朗而笑,表示這真是孔明妙計,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差使。 第二天早上,老漁夫一大早就去弄了一些海鮮,讓志驤吃了個飽,然後兩人走到好遠的一個馬路旁村落,搭上了巴士,走到淡水。臨去時,老人還送了他五元和一雙「地下足袋」。五元是為了怕萬一錢不能兌換時,好作路費,「地下足袋」是做工人穿的布鞋,在老漁夫而言是件奢侈品,還是他的麼兒子去當志願兵時留下來給老人的。志驤不接受也不行,只好再三道謝。 來到淡水,老人為他去跑銀行。志驤細心察看老人從銀行出來時會不會有人釘梢,幸而未見可疑的人物。志驤不敢兌太多,只交給他三十元,還好都順利地換到了臺灣銀行券。 志驤請老人進了一家點心店。可惜他們只能叫到兩碗排骨湯和兩盤炒飯,其他什麼也沒有,而且規定一人只能吃一碗湯一盤飯。經老人說盡了好話,才額外各人多加了一碗同樣的排骨湯。共花一元六角,老人說太貴,把點心店老闆斥了一頓,幾乎吵了起來。 分手時,志驤還給老人五元,並另加十元作為「地下足袋」的代價,還數了十張日本銀行十元鈔票給他。他堅持不收,可是志驤一定要給,最後老人只有接受了。 老人回富貴角的車班一天僅四班,午後二點有一班,志驤就先送他上車,兩人依依分手。 送走了老人後,志驤覺得時間還早,很想去母校看看。他第一次離開故鄉去念中學,就是這裡的淡水中學。那是一所教會學校,加拿大的傳教士馬偕博士在幾十年前開設的。想到那美麗如畫的校園,以及在那裡送走的少年時期充滿憧憬的歲月,他有一份強烈的懷念之情。然而,當他想到這所學校的現況,他就覺得實在不想再去接觸她了。如果一定要憑弔昔日寄託過許多美麗的夢想與綺思的那所校園,也應該在那些狗仔們離開她以後。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上了四年級時,日本當局把那美麗的校園接管了。表面上說得堂皇,是為了整頓她,使她負起新時代的青少年教育之任務。骨子裡呢?只因她是純粹臺灣人的中學,因此日本官方想把她做為皇民化教育的實驗學校,才把她接管過來的。至於日方如何達到這個目的,如何趕走了英美籍的校方人士,那就不是陸志驤所能知道的了。傳聞中是日方使出了種種卑鄙的威逼利誘手段,才使遠離故土、越過太平洋的洶湧波濤,來到這美麗的小島辦教育的具有崇高理想的教會人士,吞下眼淚交出了那所學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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