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老人說著就匆匆地出去。志驤忽然感到又渴又餓。至少有三天三夜沒吃沒喝了。

  很快地,老人又回來了,他手上的碗居然在冒著一股股熱氣。

  志驤想起身,可是被老人制止住了。老人用湯匙喂他。那夢境裡的一個被喂的片段又清晰地浮現在腦子裡──那不是夢,確實是真的。

  一碗稀粥喝完,老人就要他再睡,並告訴他還不能多吃多喝,否則會使身子受不了,要他再餓也忍著睡。其實志驤肚子裡裝進了那麼一碗稀粥,已覺得非常非常地舒服了,而且睡意也來了。

  第二次陸志驤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房間的門沒關,透進來一抹微弱昏黃的光。門過去是小廳,大門關著,小廳裡那個老人正在無聊似地坐在長凳上。另一邊是個婦人,在補衣服。

  志驤下了床,雙腿再沒有先前那種虛軟的感覺了,人也清爽了好多好多。他走向老人夫婦,老人很快地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醒來了醒來了。喂,你快去把衣服拿出來。」老人向婦人關照了一聲。「覺得怎樣?好一點了吧。」

  「好多了。真是感謝阿伯和伯母。」

  「不必說這樣的話了。你的衣服早就幹了,換好,我們就可以吃飯。」

  「哎哎,阿伯,你們不必等我的。這真不好意思。」

  「我不是說過不要客氣了嗎?」

  老婦人很快地就取出一迭衣服,折得整整齊齊的。不錯,那正是志驤原本穿在身上的內外衣褲。志驤這才看清身上的一身臺灣衫,倒未見破爛的地方,而且正合身,只褲管短一大截。他知道這種褲子,本來也就只有這麼長短,那是鄉下人常穿的。

  志驤接過了衣褲,向老婦人也客套了幾句,這才退回原先的房間更衣。這一身高領黑洋服是大學時穿的,畢業後他還是一直穿著它們,因為他不想改穿西裝──即使想穿,也沒辦法訂制了。尤其官方設計了兩種叫什麼「國民服」的,要全國國民盡可能地穿用,穿上西裝,是有違「戰時下體制」的,甚至還有一部分人公開發表言論,認為穿西裝是一種「非國民」行為。

  志驤穿好後摸摸口袋,隨身攜帶的鈔票居然還在。取出來一看,紙幣滿是皺紋,紙面也稍稍模糊了。不過仍然可以辨認,看樣子不致于成為廢幣,顯然老人夫婦已為他細心處理過了。問題是這日本銀行券,在臺灣是不能通用的,非到銀行兌換不可。但是……志驤忽然想到,如果去了銀行,會不會被懷疑?富士丸沉沒已過了這些天了,日本官方當然早已知道。而如果志驤的猜測不錯,那麼憲警一定也為了確認他的生存或死亡而在千方百計調查的吧。這兩百多元鈔票,如果拿去銀行兌現,很可能暴露了他的行蹤,是不能隨便拿出去的。那麼以後的行止要靠什麼呢……也許請老人跑一趟,到淡水的銀行去吧。可是鈔票仍然可能成為追查的對象,還是不十分妥當。怎麼辦呢?……

  「少年人。」是老人的聲音,在外面喊著:「來呀,來吃飯吧。」

  「來啦來啦。」

  志驤打斷了思緒,從房間裡出來。方桌上已擺好了碗筷,碗裡有熱氣冉冉而上。正中只有兩盤菜,一為魚幹,另一是蘿蔔乾。

  「真見笑,沒什麼好請你,而且也是粥。本來也可以燒飯的,可是……」

  「不,不,粥最好,我恐怕還不能吃硬飯。」

  「是的,少年人,你最好還不要吃硬飯。其實現在沒有人吃硬飯了,配給只有二合五勺,這還是我們勞動者的量,一般人只有二合三勺,三餐吃粥也不夠。」

  「有這麼嚴重!」志驤微微一驚。

  「是啊。少年人,你一定是剛從日本回來,對嗎?」

  「是,回到半路就……」

  「船上很多人吧?」

  「一千多。」

  「罪過罪過……」老婦人插了一句低低的話。

  「你真是命大哩,少年人。」

  「阿伯,我要再次謝謝你救命之恩。」志驤低下頭。

  「哎哎,免了免了。嗨……這種時代,幹伊娘的,真是糟糕透頂!來來來,邊吃邊談。你要慢慢吃啊。」

  「好的。」志驤喝了一口粥。「阿伯,我真沒想到臺灣也這個樣子。臺灣出產的米那麼多的。」他發現到粥裡飯粒少得可憐。

  「還不是給日本兵吃。哼,那些日本仔,幹伊娘的,真可惡。」

  「你呀,怎麼說這些?」老婦人從旁插口說。

  「怕什麼?這少年人也是臺灣人。對啦,還沒問你是哪裡人哩。」

  「我是新竹州大溪郡下的人,姓陸。」

  「陸?這倒是少見的姓。」

  「是的,我們這個姓,在北部很少,不過我們那兒,村子裡有一半是這個姓。也都是親戚。」

  「我知道我知道。是一個來台祖傳下來的,有一大片田地,對吧?」

  「田地倒沒多少,越分越少,我這一代恐怕不能分到多少了。阿伯一直都住在這裡嗎?」

  「嗯。我姓陳。我祖父就搬來這裡了,是從福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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