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月雯……」

  志驤偷偷地叫了她的名字。叫完竟然在靜靜地聽,期待回答。而他所聽到的,只是波濤聲與那個內地人低沉而有點嗄啞的嗓音而已。

  志驤越來越想睡了。他連連地告誡自己不能睡,可是眼皮怎麼也撐不開。浪來了,打在臉上,海水浸入眼睛,起了一陣疼痛。但是疼痛一過,便又再打瞌睡。

  他終於睡著了。好像還聽得見那個內地人的喃喃低語和牙齒碰撞聲,可是那麼杳遠……

  他忽然醒過來。天已初亮,可以看清四周。首先映進眼裡的是無涯無際的大小碧波。感覺也略為清醒了,渾身都是麻麻的。還好,雙手緊緊地環抱著那塊木料。我是掉進海裡的,是這塊木頭救了我。對啦,還有一個人,日本仔。

  轉過頭一看,那人已不見了。

  §二

  陸志驤受到一陣驚駭,忽從夢中醒了過來。心臟在猛跳,渾身皮膚熱辣辣的,好像在滲著汗。

  ……原來是一場夢……他差點兒失笑。我竟被夢嚇成這個樣子。那是一隻吃人鯊魚,有三四公尺長吧。尖尖的鼻子,下麵是好大的嘴巴,露出兩排如鋸子般的利齒,牠已經尾隨了他好一刻了,正在等待機會攻擊。現在,牠越來越近了。他拼命地泅,可是……

  突然,陸志驤看清了從剛才睜開眼睛時起就一直茫茫然地映在眼裡的周遭景象──這是個破落的房間,湫隘而骯髒。周圍有三面牆是木板釘的,另一面是泥角牆。木板牆上有無數的小小的空隙,光線漏了進來,使這房間裡不致太黑暗。

  他霍然坐起來。身上是一條破敗的硬薄如紙板的棉被。是竹床吧。他這一動,咿呀了一聲。嗅覺也陡然恢復了,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充滿在身邊。像是一種腥臭,很濃,不過分不出是什麼氣味。

  另一場夢境也在腦子裡復蘇過來了。卻使他覺得這另一場夢境是那麼遙遠,而且片片段段,模模糊糊。那是個他從未看到過的陌生人,年紀好像不小了。他抱起了他。好亮好亮的陽光,使他睜不開眼。那人有一股怪味兒。對呀,正是這種腥臭呢。接著是另一個片段。那人在喂他吃東西。黏黏的,熱熱的。也不知是甜是鹹。他好像吞下了幾口──是好多口呢……

  他下了床。渾身酸軟虛弱,幾乎站不穩。是地震嗎?不,不是地震,只是大地好像斜著。是站在斜坡上嗎?呃,我想起來了。我是站在甲板上。船快沉了。我得趕快往海裡跳。可是,這兒,不是海呢……於是他的記憶清楚過來了。我不再在船上,也不再在海浪上。是得救了。對,我得救了!我真地得救了!

  腳步穩了些,但他還是一步步地試著走,手扶著床,然後是木板牆,然後是那扇木板門。

  他推開了門。強烈的光線倏地射進他的眼裡。又來了一陣天旋地轉,把他的身子擲在地面。

  「啊,你起來了。這怎麼可以,哎哎……」

  在大門外屋邊補網的一個半老的男子,放下手裡的活兒踱過來,扶起了陸志驤,回到房間裡讓他躺下。陸志驤嗅到一陣強烈的腥味從這人身上發散出來。

  「你還不能起來,好好躺著。」那人拍了拍陸志驤的胸口說。

  志驤看到一個滿臉風霜的老頭的面孔。那兒漾著一種笑──是笑吧,一定是的,只因皺紋太多了,有些看不出,不過有一點倒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這老人的誠摯與善意。我一定是他救上來的。原來以為是夢境裡的幾個片段,卻是真實的呢。特別是這種腥臭味兒──噢,他明白了,那是魚腥味。他是個老漁夫吧。

  「阿伯,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對嗎?」明知不必問,可是他還是問了。

  「這沒什麼,你只要放心休息就是了。嘿嘿……少年人,你氣色好多了,你可真有一付好身子。應該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才對呢。」

  「阿伯……」志驤不知怎麼說才好,好一刻兒,總算找到了一句話:「阿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是什麼話。嘿嘿……我們出海人,這是習慣的事。少年人,你命大才能讓我救你啊。換一個人嘛,早就沒用了。」

  「謝謝你,阿伯……」

  「你再睡吧。」老人正要轉身而去。

  「阿伯。」志驤叫住了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富貴角。知道嗎?富貴角。」

  「富貴角……有燈塔的?」

  「對啦。燈塔就在那邊兩步路的地方。」老人指指外頭。

  「還有,今天是幾號?」

  「今天啊……初六,初七,是初九了,十一月初九。」他一根根地彎著手指頭說。

  「初九?十一月……」

  「是臺灣,臺灣十一月初九,沒錯,日本是幾月幾日,我可不知道。」

  「嗯……」志驤明白了老人說的是舊曆。他想知道已過了多少日子,這一來似乎暫時沒法知道了。

  「這些不必管,少年人,你還要多睡。我是前天下午在海上把你救回來的,以後你一直睡,一天兩夜沒醒過來一次。我猜想你今天早上會醒的,果然不錯。啊,對啦,你該再吃一點粥才好,差一點給忘了。我就去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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