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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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手臂又有力起來了。他舉起手來劃,改為自由式。他飛快地前進,恍如一條飛魚。 不知過了多久,陡地,他聽到前面有人聲。語氣迫促,但聽不清在說什麼。停下手凝凝神,充耳全是波浪拍擊聲。 「喂!」他喊。 「喂!」又一聲。 沒有回應。他再前進。 「喂!」他再喊。 「喂!」有了,對面有聲音傳來。 「你在哪裡?」他一邊泅一邊問。 「這裡……這裡……」 他奮勇上前。 沒多久,他終於來到了。看不見,不過確實有人。 「哪裡?」 「這裡……」他的手碰到了一個硬東西。一摸,似乎是一塊相當大相當厚的木板。 「抓到了嗎?」對方喊。 「抓到了。」他回答。 他抱住了那塊木板。有寸多厚吧,寬大約一尺多,長呢,一時沒法摸出來。他松了一口氣。「抓牢,別放手,可以支援一段時間。」 「嗯……」 聽口音,是內地人【注:指日本人。】,而且倒也親切,年紀大約有三四十歲了吧,他暗想。「你一直沒抓東西嗎?」那人從木頭另一邊問。 「沒有。我很早就泅開了。」他答。 「那你已泅了有一個鐘頭了吧。」 「不知道。好像有幾個鐘頭了。」這是實在的感覺。 「你是臺灣來的?」 「是。」 「去念書的嗎?東京?」 「是的。你好像只一個人?」陸志驤也問了一句。 「當然。」對方答。「噢,你是剛才聽了我講話的,對嗎?原來另外還有一個人的,可是他支持不住了。」 「沉下去了?」 「嗯……好像也是臺灣來的。」 「臺灣人嗎?」陸志驤一驚。「有沒有說姓什麼?」 「沒有。是個年輕人……好像還很年輕……他不會泅水。」 陸志驤有點放心了。李和蔡都會泅的,而且泅得不錯。他們現在在哪兒呢?他靜靜地聽,什麼也聽不見,除了水聲。還是這麼暗,只有那天上的繁星伴著他。還有就是這位陌生內地人。自己是暫且可以透過一口氣了,可是李金池和蔡嘉雄呢?希望他們也能有個攀手的東西。 「你還好嗎?」聲音傳過來。 「大概沒問題。」 「天快些亮就好了。」 「嗯……恐怕還有幾個小時吧。五六個小時。」 「沒那麼久呢。早過了午夜了。四個小時吧。也許三個小時。唉唉,真是糟透了。」 交談停了片刻,對方又問。由那種熱切的口氣,可以猜出他希望多談,盡可能不停地談。「你冷嗎?」 「還好。」 「你一定很年輕,對吧?多少了?」 「二十三。」 「二十三!黃金歲月……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可沒多少黃金歲月了。是不是?咦,你不是應該去打仗嗎?」 「我沒去過。」 「對啦,臺灣的人不必當兵的。那才叫幸運哩。你覺得我這話很怪吧?平時大家都喊,當一名皇軍,為天皇而死,為聖戰而死,是最大的光榮,是每一個日本男兒的本份。其實天曉得誰相信這些。我是再也不必虛情假意了,反正……我也是去打過仗的,在大場鎮受了傷,保住了一條老命。那一場仗,可真打得激烈哩。想不到撿回來的一條命,卻又要在這兒莫名其妙地丟掉。真是……」 又是一段沉默。不過沒多久,那人又談起來。先是問問志驤的家世,讀的書等,接著就自顧談起自己的家庭,以及戰場經驗那些來了。很明顯,那是為了怕寂寞,怕睡著的。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陸志驤開始感到冷了。從下腹部有一種顫抖湧上來,怎麼忍怎麼用力,也沒法止住。他還聽到,那個日本仔雖然還在談,不過聲音變小了,沒有先前那種勁道了,而且也似乎在打顫,有時牙齒相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你在聽嗎?」 「有的。」 「冷死人。看,嘴巴不聽話了,牙齒碰得厲害。」 「我們來泅泅水吧,活動一下,也許有用。」 「好吧。」 水聲拍拍地響,不過很微弱。沒多久,那人就停住了。 「我沒力氣了。還是講話吧。你聽不聽都沒關係。」 他開始說玩女人的經驗。無疑是想藉此振奮一下。陸志驤可沒心思聽了。渾身都似乎冷卻了,即使眼前真有個絕色美女,也引不起他的興趣吧。 不知怎地,那個「她」的笑臉竟然在漆闇裡浮現了。兩條髮辮垂在胸前,嘴角漾著若有若無的笑。他曾向父母表示異議,可是父母還是替他訂了親。不能說他對她一無認識。當他還在念那所私立中學時,他就常常看到她。她是他的遠房表親──母親的堂妹的女兒。那時,她確是個可愛聰明的女孩,不過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娃兒。後來,她家搬走了,直到目前,他沒再看過她。父親在信裡說,她去年就從高女畢業出來。十九歲。他一回來就可以成親。為了這門親事,他不太想回鄉,可是工作上他不得不回。他想,回去後再打算吧。也許能喜歡她,如果不能,那就毀棄婚約也是個辦法,至少目前是還不能結婚的。 父親給他寄來了一張照片。確實很美很動人,也還可以辨認出昔日記憶裡的女孩的面目。中學時的他,好像也喜歡過她,但那只是對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的喜歡而已。除非在往後的歲月能培養出感情,他是不想履行這個婚約的。現在呢?一切都渺茫了。他真不知自己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想起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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