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還好,風浪不算很大,他順利地前進。

  四下看不到一個人,看樣子還沒有其他的人跳下來。不過應當及早脫離現場,那是一項乘船者不可不知的常識。然而,那種全靠一個人的泳術,如果不善泳,這一點是不用談的。也許此刻人們正在搶奪救生艇吧。這是一場生死搏鬥,在陸志驤,還有其他千來個人們,都是如此。這一仗,我輸不得,一定要贏才成。但是,那一顆魚雷──想必是魚雷吧──將造成上千個生命的白白損失。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們也都有不少親人的,並且絕大多數還是善良無辜的。可是他們都得在這兒放棄寶貴的生命……陸志驤想到這兒,突然感到一股燃燒起來一般的憤怒與焦灼。

  他的動作不自覺地快起來。人類為什麼要這樣殺戮呢?在南方,在大陸上,此刻也正在進行著大規模的殘殺。為什麼?不錯,人類文化演進的過程,一直都伴隨著這種殘暴的行為。難道人類是天生的嗜殺動物嗎?如此則與其他動物,豈不是一無兩樣嗎?

  許是太用力的緣故吧。很快地,陸志驤就覺得氣有些急促起來了。這使他猛然警覺過來。這樣子是不行的,不要急吧。這問題,怎麼想也不會有個結果的。既然人家要侵略,你只有抵抗,起來跟人家打,這是天經地義。既然要打,那就必需求取勝利。勝利是個最終目標,殺戮也就是達成這目標的不可或缺的手段。道理豈不是簡單明瞭嗎?保持心境平靜,在此時此地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這樣拼命也似地泅,沒多久就會支持不了的。現在,你的對手是海。這麼廣闊,這麼冷酷的大海。如果不能戰勝,你只有被吞噬。靜下來吧,陸志驤……

  他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四下依然什麼也沒有,一望無際,是黑漆一團的波濤。凝凝神,這才看見前面的船。呃!船尾已經翹起來,離開水面了。在波濤聲裡依稀可以聽到人們絕望的嘶喊聲。

  忽然,有劃水的聲音漸漸挨近。

  「快些!振作些!」

  「我,我不行……」一種吞下海水的聲音。

  陸志驤知道是有人泅過來了。

  「這兒還危險的,快!」

  「你,你,自己去吧,我……」

  「呸!你這也是日本男兒嗎?」

  「……」沒有回答。

  「你仰躺著,我來拖你。」

  「不……」

  「馬鹿!叫你仰躺就仰躺……」

  然後,他們漸漸遠去了。最接近時,陸志驤彷佛聽到那近乎喘不過氣來的氣息聲。憑這種氣息聲,他知道這兩個人不會支持多久的。李與蔡兩人不知怎樣了?但願他們不致慌得連救生圈也忘了。但願他們已及時跳下,泅離船邊……他維持原先的速度,向前泅去。

  當陸志驤第二次回過頭來一看時,船已不見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凝神,想在一團漆闇裡發現那黑黑的船身。他的視線搜尋了幾乎一百八十度角,從中而左、而右,一連幾個來回,都沒有能看到什麼。也許太暗看不見,也可能已下沉。

  如果是後者,那麼當前的危險已過,不必再擔心給船下沉時的漩渦捲進去。當然,往後等著的,恐怕是更大更可怕的危險。

  怎麼辦呢?也許只有回去現場。以他目前情形而言,也許最多只能支持兩天吧──恐怕兩天都不容易。一塊木頭、木板,或者一隻救生圈也好,只要能幫他浮在水面上的。當他累極困極時,他需要睡眠。那時,如果沒有足以支持他浮在水面的東西,人一定會沉沒吧。

  好,我就回去吧。主意既定,他就回頭,朝自以為是原來的方向泅去。他不免有些懊悔剛才沒有看清方位就泅去,不然這時便可以有個較正確的方向了。

  仰頭一看,頭上還是滿天星斗。根據北極星,他此刻前進的方向是東南。或許,這也正是臺灣的方向吧。這倒不錯,能更接近臺灣一步,也許生還的機會就增加一分呢。想來,富士丸下沉前,必定也打了求救的電訊吧,說不定救援的船隻已經上路了。如果幸運,也許能碰上呢。剛想完這些,他就禁不住失笑了。他察覺到自己的期望是多麼地渺茫。

  是的,一切都渺茫了,連生還的機會也是渺茫到不能再渺茫。在黑漆一團裡雖然不能看出,可是這兒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就算自己前進的方向正是臺灣,而從臺灣開出來的救援船隻也往這邊駛來,能碰見的機會又有多少呢?豈不為萬分之一都還不到嗎?也許我陸志驤的末日到了。一瞬間,父母的影子從眼前掠過。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外加兩個已出嫁的姊姊,一個個在漆闇裡映現。那美麗的故鄉,一片田疇,遠處的插天山、李棟山、鳥嘴山,還有西邊的乳姑山……還有那個「她」呢……

  已經有四年不見了。四年前第一次從東京返家省親,那時他剛進了東京工業大學。在遠離家鄉第一次回家的人看來,一切都那麼可親可愛。爾後的四年間,拼命地讀書,不僅專攻的工科而已,其他社會方面的、思想方面的、藝術方面的,都盡可能地涉獵。無形中便明白了自己做為一個臺灣人的處境。自然而然,他就加入了那個抗日的秘密組織。

  如今,他身負重責,再次回台。可是……那許許多多的夢想、抱負,全都破滅了,被那顆魚雷擊潰了。人,原來是這麼脆弱的。「宿昔青雲志」──青雲之志,原來只是人類的泡影而已。

  他覺得劃水的手臂有點兒酸軟無力。在絕望裡,唯有勇者堅強。他猛然而驚!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勇者。我曾泅過十公里,面不改色。我是柔道三段,劍道初段。我是個弱者嗎?不!他強烈地否定了自己的懦弱。我要與這危境搏鬥到底,非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絕不承認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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