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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我不相信。不是你們說,新聞記者怎麼會隨便給人家扣這麼可怕的大帽子?」

  「不相信又怎樣。你說吧,怎麼樣?」

  「我們當然不能怎樣嘍。我們是弱者,沒勢力的。我們去報館抗議,請求更正,也絕對不會有人理我們的。」

  「都告訴了你了,那不關我的事。」

  「現在,整條街都在說我了。什麼暴民啦,不逞分子啦。我說行政主任,你可得為我想想辦法啊。」

  「我沒辦法。」

  「那就我自己來想好了。請行政主任准許我到街路上去向民眾說明說明。我還得做人,代書的買賣也不能不做,不然我就沒飯吃了。」

  「哼哼。」佐倉冷笑。

  「這是准了的意思嗎?」

  「別開玩笑。」

  「沒有誰跟你開玩笑的。我正式請求准許我到外頭做街頭演說。根據大日本帝國憲法,人民有言論的自由,我相信行政主任不會不准的。」

  「不行哪,黃代書,這怎麼行呢。我說你別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絕對不是。在臺北,我就常常聽人家這種演說,在街頭,在新公園,我都聽到過。所以我也有權利這麼請求的。」

  「真是,這太不象話啦!我要生氣囉。」

  「不,不,請不要。我們是在談公事,你是行政主任,我是人民,生氣了就不夠意思了。」

  「你真要這麼做嗎?」行政主任顯然已屈居下風了。

  「是的。准或不准,請行政主任做一個裁決。」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說,如果不准,我就另循其他途徑,可是黃沒有這麼說,這真是聰明的應對哩。

  「這可真叫人為難。黃代書,你真使我傷透腦筋啊。」

  「其實這是單純的事啊,沒啥好傷腦筋的。」

  「這樣吧,你稍等一下。你們坐一下吧。」

  行政主任終於不得不讓坐了,並且向另兩個員警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是員警課長,另一個是司法主任,三個人就相偕出去了。

  黃石順與維梁就那樣等呀等的,課裡的員警們不久都走光了,該是回去吃午飯去了吧。可是黃一直是那麼悠游自在,不慍不火,嘴角還漾著笑意。維梁坦白說是大開了眼界,並對黃的這一場談判表示最大的欽佩,黃只是笑笑,簡短地回答說只有用這方法才可以唬住他們。

  他們等了四十幾分鐘之久,早已過午了,行政主任才一個人回來,說已經准了,要黃石順照規定寫申請書。黃一口答應,並預先談好時間與地點。前者是二十四小時內,後者黃要求六處,結果討價還價之後減為四處,每處三十分鐘以內。

  當手續一切辦妥,再次從玄關口出來,已兩點多了。

  大夥早為他們留下兩份午餐,是一大碗白飯,上面有鹵肉和鹵汁,香噴噴的。維梁又吃了一頓真正美味可口的飯,深深地感到心滿意足。然而,更令他驚異的事還在後頭哩。飯後,黃竟向維梁說,下午起的四場演說,一個人講怕太吃力,最好是兩人輪流,或者每場都一個人講一段,而他所屬意的,正是維梁。

  「我?哪裡能夠啊。」

  「你當然能,我不會看走眼的。你只要第一場細聽,第二場就可以上臺了。」

  「我,我怕……」維梁急得什麼似的。

  「不必擔心,把聽講人當一個個南瓜就行了。南瓜,懂嗎?」

  「……」維梁答不出,卻莫名其妙地猛點了一下頭。

  「哈哈……」黃又朗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好兄弟,你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你知道嗎?」黃說著,用力地拍了一下維梁的肩頭。

  §十六

  維梁過了有生以來最有勁、最感刺激,也最熱烈、感動最深的四天,滿懷著英雄凱旋一般的心情,回到老家。不過他的心情倒是十分謙卑的──內心裡不時有奇異的喜悅、感奮與激動,一股強烈的湧泉般欲往外迸發而出,可是他用最大的自製力壓抑著,不讓它發洩出來。他一如往常,靜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門。心房裡的某一個角落,毋寧仍然有著一股習慣性的危懼,說不定一進門母親就會握起扁擔劈過來。自然,當這一危懼乍一抬頭,就被自己抹消了。怎麼會呢?這一次可是得了母親的激勵踏出家門的呀,他這麼告訴自己。

  家裡也一如往常,靜悄悄的。夏茶該已到了末期吧,不,也許還正在巔峰哩。不過不管如何,大家都在忙得喘不過氣來,這一點是錯不了的。可是,怎麼連春蓉、秋蓉兩個小傢伙也沒影沒蹤呢。跨過門樓的門檻時,他拉起嗓子叫:「我回來啦!」

  期待裡的天真兒語,竟遲遲未見傳過來。

  「是你嗎,梁頭?」

  母親在門邊,坐在一隻矮凳子上,手上拿著一把小匏杓,盛的是穀子,地面上一群已經長出了羽毛的雛雞正在忙碌地啄穀粒。

  「阿母,我回來啦。」

  母親抬起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維梁幾個來回。維梁會意了,把面孔湊得近些,讓老人家瞧個明白。於是她放心了,因為兒子的臉上手臂上都沒有能看出傷痕。

  「怎麼樣啦?」母親問。

  「都成了。」

  「阿四他們呢?」

  「都回家了。」

  「回家了。謝謝天……」母親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沒想到,梁頭,你會是個有用的孩子。」

  「阿母……」那股興奮、激動,幾乎又在心口蠢蠢欲動了。

  太陽已下山,滿天紅霞,映得母親那有皺紋但仍然有一抹亮光的面孔微微泛紅。眉間那塊光滑的皮膚,更是隨著下巴微微搖晃而閃閃發亮。

  「去歇歇吧。先洗個涼。」母親把面孔轉過去喊:「玉燕哪,打一盆水啦,給你二哥洗澡。」

  「聽到啦。」遠遠地有應聲。

  「春蓉和秋蓉呢?」

  「剛剛還聽到聲音的,在後面玩吧。兩個小雜種,和附近的小鬼子都混得好熟了。嘻嘻……」

  母親的一張嘴永遠不饒人,可是無限的慈愛正也含在其中,尤其從那幾聲低笑裡流露無遺。

  「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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