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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不過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那就是黃石順這人的確領導有方。要不是他──就換了我陸維梁吧,一定弄不出這種局面來的。維梁與黃石順過去接觸不算太多,在維梁的印象裡,他是個快樂達觀的人,有時言談之間,還似乎有一種近乎嬉皮笑臉的味道。這樣的人,竟然會有這種領導與活動的能力。而且據維梁所知,黃某也並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除了六年的公學校之外,另外念完了兩年的高等科而已,從事的又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代書」。究竟這人是怎樣一種人物呢?維梁禁不住有些迷惘了。

  維梁的出現,給郡役所的草坪激起了一陣細碎的漣漪。昨天傍晚看到他和黃石順一起從玄關口內出現的人們,都沖著他揚起了手,並送來微笑。不過這些都是無聲的。赤牛埔與淮仔埔來的那一堆人,也只有幾個開口,說你來啦,這麼快地又趕回來啦,該多休息一兩天的,或者傷怎麼啦這些話。他一一簡短低聲作答,並把買來的東西和米,交給炊事的人。

  接著,他從阿浪哥口裡聽到其後的情形。原來,黃石順今天一早已趕往新竹去了,為的是要與那裡的法院辦交涉。郡役所方面好像拿這一大群人沒辦法,只得把責任推到檢察官去了。至於事情究竟會如何呢?阿浪哥說,連黃先生也還不明白,不過他曾表示有自信,只要我們堅持,一定可以成功。

  萬沒料到,就在維梁來到郡役所草坪不久,黃石順竟然行色匆匆地來到。維梁眼尖,一看到黃從大門進來,馬上就迎過去。草坪上,這裡那裡還有人起身,黃揚起手上的報紙做著往下壓的手勢,他們便又坐回去了。維梁只好站住,可是黃已經看到了他,便向他招了招手,於是維梁便又前進。黃還找出了另一個年輕人,也向他點了一下頭。維梁認出那是謝武烈。於是三個人便湊在一塊了。

  近午的陽光從頭頂上射下來,沒有一絲風。維梁看到黃所穿的襯衣,幾乎給汗濕透了──雖然他自己濕透的臺灣衫也還沒有幹。黃把兩人帶到另一邊草坪的那棵榕樹下。

  「黃先生,情形怎麼樣?」維梁有些沉不住氣,三個人還沒有站定就問。

  「先坐下來。」黃說著一屁股坐下去。「法院那邊還沒有眉目,那個檢察官今天上午有兩個案子,下午又有一件,恐怕不容易見到。」黃臉上有疲乏之色。

  「那怎麼辦呢?」

  「我是有個新的計畫,所以才趕回來的。你們先看看,這是今天的報紙,上面有我們的事的報導,真是沒料到,竟然給刊登了。」

  黃把報紙打開,在第三面的版面中段部分,有三段標題的新聞。

  一群暴民湧進郡役所
  新店仔發生一場騷動

  「哎呀……」維梁迅速地看過去,領導人之中赫然也有自己的名字,與黃石順、謝武烈兩個並列在一塊,他突然感到血潮從面孔上退下,氣息都窒住了。

  「照這報導,我們都成了暴民,『不逞之徒』了,真是豈有此理。」

  「對呀,不知是哪裡的新聞記者,該找他算帳才是。」謝武烈憤然地說。

  維梁一時呆住了,也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他對這一類事,毫無知識,所以只好在一旁默默地聽。

  「沒用。」黃淡淡地說:「新聞記者有他們的立場,他們是不能站在與官廳相反的一面的。」

  「那我們怎麼辦呢?」謝又問。

  「我是這麼想的,反正這事情,遠地的觀感如何,我們管不了許多,也不會有報紙願意幫我們說話,所以我想利用這報導,說要告訴本地人正確的情形,請他們准許我去做街頭演說。」

  「唔……」謝凝凝地點了一下頭。

  維梁只有暗暗驚奇的份兒。

  「這不但可以免去人們的誤會,還可贏得街路上人們的同情。如果他們不光是來看熱鬧,而且願意給我們聲援,我們的力量就更大了。」

  「對呀!」謝狠狠地互擊了一下掌心。

  「所以武烈,你去準備,選三個年輕的,強壯的,當然也要機警的。」

  「好的。還要準備什麼嗎?」謝又說。

  「等一下我再想想好了,我這就進去。」

  「黃先生。」維梁急起來了,忍不住地說:「我呢?可以把我也算在那三個人的裡頭嗎?」

  「不,陸君,我另有要緊的事要請你幫忙。武烈,你去吧,陸君,你跟我來,我們一起進去見行政主任。」

  「好的。」維梁興奮得心口激跳,整個胸腔都好像要炸裂了。

  黃石順倏地轉過身子就向玄關走去,維梁以急步跟上。維梁清清楚楚地覺得,此刻的黃石順簡直換了另一個人了。肩膀瘦瘦的,胸板薄薄的,好像稍稍強勁的風吹來,便可能被吹倒。然而那背影,卻給維梁一種嚴肅而穩如泰山的感覺。當然啦,那嬉皮笑臉的樣子,已不留一絲一毫痕跡了。

  對於玄關口的那個巡查,黃石順連投過去一瞥都沒有,筆直地走過去。好神氣哩!維梁在內心裡感歎。那巡查微張著嘴巴,好像被震懾住了,錯愕地目送著他,沒敢吭一聲。維梁也學著樣,目不旁視地走過去。

  來到員警課的門口,還沒進去黃石順就嚷叫般地說:「好哇,行政主任,這不是有點太那個嗎?」

  佐倉正在伏案寫字,這時微微一驚,抬起頭來。

  「是你。」那漂亮的八字鬍好像微顫了一下。「嚷嚷些什麼啊。」

  「我說你們太過分了。」

  「我不懂,到底怎麼啦?」

  「看這個吧。」黃在佐倉面前攤開了報紙。

  「這個嗎?我看過了。怎樣?」

  「是你們發佈的新聞吧。」

  「沒有的事。我們什麼也沒發佈。」

  「我們成了暴民啦。我呢?不逞分子。請問,外面那些人是暴民嗎?我又是什麼分子?」

  「根本就是新聞記者胡扯的,你可不能怪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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