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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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扁擔最好,可以把梁頭那歪了的精神打直的。那個孩子,真該打。」 「你說梁頭嗎?他很好啊。我看你才該打。」 「我?阿年叔母,你別開玩笑。」 「才不開玩笑哩。你以為做了保正我就不敢打你嗎?」 「我是莊長啊。」 「莊長?莊長更該打!」 「哎哎,阿年叔母,真說不過你。不過實在話,你該好好教訓一下樑頭啦。他帶著一大群人……」 「慢著啊,揚古,我該教訓誰,可不必你老揚頭來告訴我哩。」 「是的是的。可是阿年叔母,你想想也知道。梁頭帶領一大群人去郡役所鬧,這不是玩的,弄不好會殺頭,還會連累我們陸家人。說不定你家棟古,還有我,頭都會掉下來啊【注:頭掉下來系謂受到革職。】。」 「我倒覺得你的頭掉下來最好。」 「真是。」維揚氣得直瞪眼,卻又未便發作,只得又緊搧一陣。 「阿年叔母。」維揚改口說:「我是說正經的,不能再讓梁頭亂跑了,都二十幾了。家裡的事不肯做,那就該找個什麼差使幹,不能老是這麼浪蕩下去啊。」 「找事嗎?我們陸家人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能幹有為啊。」 「咦,阿年叔母,今天你怎麼啦,老是話裡帶刺的。好吧,這個不提啦。棟古,我那天告訴你的事,就是分室改建的經費啊。你怎麼說?」 「這個嗎?」維棟一時沒法開口。 「分室要怎樣?」老母親問。 「要改建。現在的分室,還是原本的派出所,本來升為分室以後就應該改建的,都這麼許多年了,可是一直沒有蓋新的辦公室。太不夠氣派了,也太窄了,所以他們決定最近重建。」 「分室蓋那麼大幹什麼?」母親冷冷地說:「是不是想多抓些臺灣人關起來?」 「辦事的地方不夠啊。」 「哼。」 「棟古,你說呢?三十個銀好不好?」 「你要棟古出三十個銀蓋分室嗎?天哪,三十個銀子,可以買三四車穀子啊。」 「哎哎,阿年叔母,我們陸家人,總不能比不過人家啊。我都出了兩百個銀啦。」 「兩百個銀!」老人驚叫了一聲。「兩百個銀差不多可以買三甲水田啦。嘖嘖嘖……」 「我沒辦法,我是領了紳章的人,又是莊長,不能不率先啊。」 「所以我才說你頭掉了最好,紳章也可以摘下來扔進屎坑裡去。」 「你真會開玩笑。」維揚憤然地說:「棟古,你倒給我出個數目啊。」 「十個銀吧。」維棟勉為其難地說。 「十個銀?一個公學校的訓導先生才出十個銀?」 「嫌少就算了。」母親又插進來說:「要是我,一厘錢也不出。」 「好吧,就十個銀好啦。哎哎,熱死人。阿年叔母,我不多打擾啦,還是趕快回去洗個涼吧。」 維揚說了這些就放下扇子倉皇地離去。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直搖頭,等到他出門而去,這才籲了一口氣。 「剛才,我好像聽他說被分室叫去訓了一頓,是這樣嗎?」母親問。 「是的。」 「那你呢?也被訓了一頓嗎?」 「沒有……」維棟想了想才說:「是被校長先生叫去了,不過也談不上訓,他要我勸勸梁頭,不要再去鬧事。」 「哼哼。」 「還有,校長先生說要為梁頭找個教書的工作,以免常常出去亂跑。」 「你怎麼回答?」 「還能怎麼回答呢?吃人家的飯,事事都只有點頭啊。」 「嗯,也真沒辦法。算了吧,就這樣應付應付,萬一有什麼,咱們不幹也好。」 「……」 「怎麼,棟古,你捨不得啊?」 「也不是捨不得,只不過現在是不景氣的時期,另外找事也不容易的。」 「擔心什麼,我們總也還有幾分田,餓不死人的。」 「阿母,我們不必想得那麼遠那麼多吧。」 「嗯……」母親那枯瘦的臉上,這時忽地掠過了一抹陰翳。「梁頭那孩子,真不知怎麼啦。」母親說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阿母,你也不必多替他操心,他懂得怎麼做的。」 「我知道,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只不知他能不能好好地穩住……」 其實,這時的維梁正處在有生以來最大的激動──也許應當說是感激──之中。 早上十點稍過,他就趕到新店仔。首先,他來到郵局,兌現了離開臺北後松崎老闆寄給他的一張三十圓的匯票,然後到市場買了一大塊半肥瘦的豬肉,花去了四個多銀,這才趕到郡役所來。 這時候,從赤牛埔、淮仔埔來的人有二十來個──他們也分成兩班,這二十幾個就是其中的一班──另外從附近農村以及新坡莊、石觀音莊、梅壢莊等地來的,還有七八十名之譜,總共大約一百個左右。時辰已十一點稍過了,五個火爐正在冒煙,陣陣飯香開始籠罩住附近的空氣。論理這該是人多手雜,一片喧嘩的當兒,可是他們就是那麼沉靜,幾乎沒有一絲聲響。偶爾打破這寂靜的,就只有切菜的聲音。有時也有人交談幾句的,可是聲音是那麼低沉。 維梁暗暗稱奇。為什麼這些人能夠這麼沉住氣呢?他們已經訓練有素嗎?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他所熟悉的赤牛埔、淮仔埔的人們是臨時湊合的。也許他們害怕著、擔罣著。可是這也顯然與事實不符。看看他們那一張張面孔,便知他們是安詳自在的。常在書本裡看到一些日本人的臺灣通的言詞,多半認為臺灣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不知團結為何物。這種論調,可以說絕對不是正確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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