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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梁頭是長大了,再也不怕人了。以前,才不過幾年前吧,老遠看到我便嚇得躲起來的。年輕人,總是聽不進忠言。」維揚說著,一連吸了幾口煙。

  「嗯……」

  維棟漫應著,心裡卻兀自在尋思。弟弟從來也沒有這麼不禮貌過的。難道今天真是在外頭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陡地,幾天前晚上弟弟所說的話,在耳畔響起來了。說這話時的弟弟那痛心疾首的模樣,也在眼前浮現。那是維棟告訴弟弟維揚得了紳章時,在兄弟倆之間談的話:「榮譽!大哥,你真以為那是榮譽嗎?」

  「我不相信你真以為那是我們陸家人的榮譽。我們陸家人也會出了這樣一個子孫,榮邦公會在地下哭的。」

  弟弟幾乎是咬牙切齒著,那麼憤激,那麼怒不可遏。是不是那個晚上的心情,一直把尾巴拖到現在,他才會表現得這麼失常呢?不管如何,維梁那樣跑開,雖也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過比留下來與維揚交談下去,確實是更妥當的,因為保不定兩人之間會起一場衝突,一發而不可收拾。

  第二天早上,早飯時兄弟倆又碰了頭,加上母親和玉燕,一家四口一起吃飯。桌上有一碗肉,是和鹹菜幹一起剁碎蒸的。那是維棟為了孝敬母親,昨天買回來的十兩瘦肉。母親不住地要兄弟倆吃,也挾了一大塊給玉燕。維棟順從地棟了些鹹菜幹吃,只有維梁不肯把筷子伸過去。他一如往常,大口大口地扒飯,三口兩口地就把頭一碗飯吃下去了。

  「難得一家人能這樣在一塊吃飯。」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吃飯時,她的下巴還是微微地搖晃著,眉間那一塊發亮的皮膚,好像比往常更亮些。這話母親是不經意地說出來的,當然也是她的真實感覺,可是在維棟聽來,卻很不是味道。這種話,豈不是把月麗和兩個女兒的存在一股腦兒給否定了嗎?可是他未便把這個意思表露出來。那也是無從表露的。倒是玉燕敏銳地嗅到一種空氣,溫婉地說:「阿母,過幾天,大嫂和秋蓉她們搬回來了,那才熱鬧有趣哩。」

  「呀!對啊,我怎麼一時沒想起呢?真是罪過罪過。」

  這一家人雖然有時不免會有這種明明暗暗的場合,但畢竟還是和樂的。

  「對呀,梁頭。」母親又說:「阿四叔那邊的工錢,還沒給你吧?」

  「還沒有。」維梁答:「收茶的人還沒有來啊。」

  「嗯。」母親點點頭說:「拿到了錢,別忘了給玉燕剪幾塊布料。」

  「阿母,我不要。」玉燕微微紅了臉,可是沒有人看到。

  「哪有女孩兒人家不要布料的?」

  「我衣服還多著啊。」

  「阿母,那筆錢,說不定會落空了呢。」維棟說。

  「為什麼?」母親睨了大兒子一眼。

  「是昨天維揚告訴我的,聽說會社那邊要叫人來封阿四叔他們的茶。」

  「什麼?」是維梁吼叫般的嗓音。「大哥,維揚怎麼說的?快告訴我。」

  「好像是這樣,阿四叔不是欠了會社好多錢嗎?拖了好久沒有還,所以會社告到法院,法院要差人來查封阿四叔的茶葉和穀子。大概就是這樣。」

  「是他這麼說的嗎?他怎麼會知道?」

  「這我就不明白了。他是莊長,有些消息總會比人家早一步知道的。」

  「什麼時候?」維梁急切地問。

  「好像就在這一兩天內。對,揚哥就是這麼說的,今天或明天。」

  維梁停止了吃飯,好像在吃力地想著什麼,眼裡投射出陣陣寒光。片刻之後,他大口大口地把那一碗飯硬吞下去了,擱下了碗筷就起身離座。

  「梁頭,你怎麼啦?」母親問。

  「我吃飽了。」

  「怎麼少吃了一碗飯呢?」

  「我飽了。要出去一下。」

  「去哪裡?」

  母親的問話從維梁背後追過去,可是他已經離開廚房,頭也不再回一下。

  維梁當然不能再聽母親的嚕蘇了,這天大的消息,在他腦子裡造成了轟然巨響,剎那間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去向阿四叔他們通報一下。他一陣風也似地奔出家門,往赤牛埔趕去。

  查封!維梁涉世未深,但總算也懂得這字眼的意義。阿四叔他們的存穀與新制的茶葉,如果遭到查封,那後果會怎樣呢?茶葉不能出售,穀子不能碾來吃,那要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吃樹皮草根嗎?這怎麼可以?那拓種會社,無疑是要用這手段來對付欠租不還,又屢次去交涉遞請願書的「不逞農民」,迫使他們安分些,規矩些。這樣的手段,未免太殘酷太毒辣了。

  但是,通知阿四叔他們又如何呢?他們能想出什麼對策嗎?召集一些附近的住戶,等那些法院與會社的狗仔們來到時,把他們驅逐,不讓他們挨近。不知道這一法可行不可行?

  維梁又焦灼又惶惑,不免懊悔昨晚沒有跟老卵聊下去。要不是他一時氣憤難抑,從那個堂兄莊長面前撤退,一定可以早些聽到這消息的。那樣的話,他就可以連夜趕往新店仔,向石順通報一聲,請他來幫他處理這突發事件了。至少至少也可以向他請教如何應付的。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法院是在新竹,法院的人來到赤牛埔,可能已近午時分──不,他們極可能昨日便已出門,先到會社,今晨很可能打早與會社的人一塊來的。

  想到這兒,維梁半跑起來了。無論如何要趕在狗仔們到達之前通知阿四叔他們!否則事情更會不可收拾的。

  大約半個鐘頭,維梁就來到阿四叔家了。

  遠遠看去,阿四叔那矮小的土塊房子安靜如常,而且看不見人影走動。他稍稍放了心,不過腳步卻沒有和緩下來。

  「阿四叔!阿四叔!」

  維梁從禾埕盡頭連連大喊。沒有回音。

  「維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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