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五一


  母親言外之意似乎就是這樣的。不錯,若僅就這話是針對松崎文子而發這一點來說,這話幾乎是近乎惡毒、嚴厲的,甚至使維梁都不免為此感到難堪的;然而若就陸家人傳統的家風與做為一個陸家子弟的立場而言,這話卻是義正詞嚴的,足以教維梁振奮精神的。這是一種矛盾,可是這矛盾在維梁心中奇妙地調和著,發而為一股奇異的力量。或許,這也是愛情所造成的一種奇跡吧。

  第四天,他感到萬分焦灼,只好到新店仔去看他們這些農民運動的指導者黃石順。維梁向黃報告赤牛埔與淮仔埔的近況,也請示採取怎樣的活動。根據黃的看法,目前因為會社方面尚無動靜,表面上是膠著狀態,不過他們基於他們本身的利益,極可能採取劇烈的步驟,來對付欠租欠債的農民們。尤其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情況特殊,說不定會成為他們首先發難的對象。黃石順的判斷是這樣的:赤牛埔與淮仔埔是亢旱地區,土地貧瘠,一向收穫較少,在會社方面看來,是個落後區,如果為了「殺雞儆猴」,他們大概會以這兩個地區為犧牲,采斷然的手段,來對付這兩個地區的農民。

  維梁聽了這一番話,不禁大感驚恐起來了。對維梁來說,這是一項沉重的壓力,他沒有多少經驗,也自認懂得不多,如果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他該如何應付呢?

  「他們會撤佃嗎?」維梁急切地問。

  「這也是一種手段,而且是很可能的。」

  「那,那我阿四叔他們,萬一必須放棄那些田園,教他們如何活下去啊。」

  「嗯……這正是我們臺灣農民的弱點。離開了土地就活不下去。唉,沒有土地的農民,真是最可憐的人們哩。不過我猜想,萬一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你家阿四叔他們不會活不下去的。他們不是已經有好幾雙人手了嗎?」

  「可是黃先生,你也知道那些土地,原本就是他們的。那是我們陸家祖傳的。阿四叔不能把它斷送在自己的手裡,那會叫他不想活的。」

  「問題在這裡。法律上,那些土地已經不是你們陸家人的了。阿四叔必須瞭解這一點。」

  「真是!」維梁狠狠地咬住了大牙。

  維梁不得不想到事態的嚴重。武力抗爭既然不可能,如今只有據法理來爭,而法理竟也不在他們這些可憐的被征服者這邊。維梁老早知道日人巧取豪奪臺灣農民的土地的情形,可是聽到黃石順這麼說,他幾乎禁不住絕望了!

  「放心吧。」黃石順好像看出了維梁內心裡的焦灼,安慰般地說:「相信不會那麼嚴重。我也會給你一切必要的支持,這也正是我們的共同目標,不是嗎?」

  「是的。」

  「你要我告訴你以後應該採取的步驟,很慚愧,我也還沒有具體的想法。我想再看看他們怎麼做,然後決定我們的行動,其實我也不願被動,不過目前只好如此。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需團結,不要有人亂了步驟。」

  「不會的,黃先生,大家利害一致,立場相同,怎麼會亂了步驟呢?」

  「這可不一定哩。日本仔好狡猾的,任何手段都使得出來。你一有消息,一定儘快地來和我聯絡,我這邊也一樣,隨時會叫人去跟你聯絡的。」

  這一天晚上快九點時,維梁才拖著疲累已極的步子回到家。不用說,家人老早已吃過晚飯,母親也進房休息去了。正廳裡,哥哥維棟和姊夫正在商量著什麼,看到維梁回來,哥哥和姊夫交互關切地問了些話,維梁敷衍了幾句,也就進裡頭吃飯去了。

  「也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樣子又憔悴又疲倦,阿梁頭他,真是呵。」牛古姊丈又疼又惜無可如何地歎了一口氣。

  在幽暗的油燈下,牛古那赤銅色的臉,無端地浮現了憂戚。他也是從心裡疼維梁的人之一,可是這若干年來,他已幾乎不認識這位元小舅子了。他所知道的,是這位小舅子人挺聰明,可惜因為母親固執,沒有能讓他接受更多的教育,然後他上臺北去闖了。那兩年多間,偶爾也看過他回家,每次回來都不會忘記給姊夫一家人買些禮物回家。到這個時期為止,牛古也以為他與這小舅子夠親近的,也沒辜負他這做姊夫的人疼過他那麼一陣子。然而,這小舅子從臺北回來以後,他就覺得不再有從前那種親熱味了,而且他的所作所為,都不是他所能贊同的。可是他只是個姊夫兼長年,沒敢有任何表示。他唯一能感到的,是這小舅子,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人哩。

  牛古看到維棟不響,便又說:「維棟,你不該說說他嗎?」

  「說他?」維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訝然重複了一句,這才說:「你是要我說說梁頭嗎?有什麼好說的?」

  「怎麼沒有。看他那樣子,唉唉……」牛古再歎了一口氣,又拿起了他慣用的那支兩尺長的旱煙管。

  黃煙的苦澀味在空氣中輕輕地升騰起來。

  「梁頭的事,我們不必管的。」

  「不必管嗎?」

  「嗯……不,我是說管也沒有用。」

  「可是那樣子下去,會怎樣呢?」

  「讓他去吧,他有他的想法。說不定他才對。他可能比誰都對的。」

  「阿棟,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知道。不過也只是知道一點點罷了。」

  「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維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一會兒做做茶,一會兒又跑得沒影沒蹤的。」

  「讓他去吧。」維棟又說同樣一句話,這才改口說:「姊丈,我說牛車是不必的,我會叫台車,三台盡夠了。」

  「不行,那要花多少錢啊。再說,我既然要上新店仔幫忙,為什麼不把牛車趕去呢?反正也是一趟。」

  「可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