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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梁頭,告訴你,你再不聽話,阿母可不放過你了。今年過年時候。聽到了沒有?」

  「……」

  「我問你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

  「這次不許你再賴。」

  「我知道了。」

  維梁掉頭想走開,卻不料母親還有話哩。

  「梁頭,好在你說那個日本妹仔不再來了,要不然,阿母絕不放過你的。」

  「嗯。」

  「好大的膽子,竟趕闖到咱們陸家來了,她到底來幹什麼的?不是談判吧。」

  「聊聊罷了。沒什麼好談判的,本來就沒什麼。」

  「那就好。咱們是九座寮的陸家人,以後千萬別再去理日本婆仔。」

  「我知道了。」

  維梁聽得出母親的口氣,他的確已應付過這個場面了,於是他來到廚房,打算找點什麼吃的。在街上的飲食店,他和她只吃了一盤炒米粉。本來也想多叫兩樣菜的,可是她說不要,吃後還是她付的賬,因為他身上一個錢也沒帶。那一盤炒米粉還不夠填滿他半個肚子。

  玉燕正在煮豬菜及收拾碗筷。維梁進來時,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雖打了個照面,但沒有誰開口。玉燕自顧忙她的,維梁掀開了餐桌上的「毛攔」。那裡只剩下兩碗菜,是蘿蔔乾和鹹菜幹,而且沒有多少片了。

  「嘖。」

  維梁不滿意地響了一下舌頭。玉燕聽見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但她是不會理他的。當然,他也不期望在這當口有誰會理他,尤其是玉燕。

  他取過了一隻碗和一雙筷子,掀開了飯盆蓋。飯也只剩下一點,看來不過一碗多些而已。他盛了滿滿的一碗,碰的一聲蓋上了飯盆蓋。雖是無意,卻也確實重了些。

  玉燕仍不動聲色,不過倒也咕噥了幾聲。

  「你說什麼啦?」維梁問。

  「我說你拿飯盆出氣。」她冷冷地,頭也不回。

  「我又不是故意的。」

  「沒請你的客人吃午飯嗎?」

  「是她請的。」

  「她!」她倏地回過了頭。

  「我又沒帶錢。」

  「好意思。」她嘴角往下一沉。

  「我有什麼辦法。」他來到餐桌邊,重重地坐下去。

  「你就是這麼粗心大意。」她的語氣顯著地改變了,不再有那種冷冷的味道。「日頭來到頭頂上了,該知道怎麼辦才是。」

  「我才管不了這許多啊。」

  「哼。你不管她,誰管?」

  「管什麼啊。」母親進來了。

  她手裡提著一隻小菜籃,菜已棟好,整齊地放在籃裡。那是晚餐用的。

  維梁開始吃飯。母親看看餐桌上,又掀開飯盆瞧了瞧。

  「玉燕哪,飯不夠了,菜也沒有了。煮一碗湯給梁頭吃吧。梁頭,等一下,用熱湯泡泡飯吃。」

  「嗯……」

  玉燕過來接去了菜籃,伸手抓了一把甕菜。

  「唉唉,梁頭喜歡刺瓜湯,就刨一條下湯吧。等會我再去菜園多摘幾條,晚上好用。還有,雞蛋呢?如果還有,就敲一隻進去吧。」

  「阿母,二哥成了客人啦。」玉燕微微嘟起了嘴。

  「你就是不管梁頭。」

  「是啊,阿母。」維梁插了一口:「她才不管我會不會餓死哩。」

  「誰要管你。」玉燕毫不示弱。

  「唉唉,玉燕哪,你不管他,誰管呢?」母親說了這些,忽然恍悟似地說:「呀,剛才你們不是也這麼說了嗎?誰說的?」

  「她。」維梁的手指指向玉燕。

  「好好,小倆口鬥鬥嘴也好。」母親樂了。

  「哼!」

  玉燕狠狠地哼了一聲,但已開始忙起來了。

  維梁可樂開了。似乎有什麼在胸口裡湧現著。是因為有蛋花湯吃嗎?或者另有原因,連他也莫名其妙。

  §十一

  這兩三天,維梁一連地在赤牛埔、淮仔埔一帶跑動。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在支持著他,驅策著他,使他在這徒勞無功一無所獲的吃力行腳當中,仍然強迫著自己跑下去──其實,說他這些天的奔跑勞累是一無代價,那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原本就不曾期待過會有什麼收穫。甚至可以說,他連一個模糊的目的都沒有。他只是抱著一個志願:要幹!不能再猶豫、觀望……要跟那些日本仔、四腳仔周旋到底……抗爭到底……要做一個無愧於文子所加在他頭上的封號的人物。

  但是,他依然不知如何著手,如何展開更具體更有力的行動,只是一股勁地跑。他挨家挨戶去拜訪那些熟悉的鄉親,卻只能不著邊際地聊些家常,問問春茶做得如何,稻子長得怎樣。他只有一個模糊的意念,似乎非這麼拼命地跑,使自己勞累、吃苦,便會對不起給了他最大激勵的松崎文子。

  母親閒談裡的一句話,也給了他不少的助力。

  「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到我們陸家來了。到底來幹什麼?是談判嗎?」

  ──也不問問我們九座寮的陸家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是曾經使入侵的日本蕃聞風喪膽的陸仁勇公的後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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