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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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下定決心,這一生不結婚了,我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我的同胞……」這是他說的。 他那麼高貴地婉拒了她把自己奉獻給他的提議。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而他做到了。他要做一個男子漢、英雄、革命者。 「革命者!」在祖國就有這麼一個人。他推翻了帝制,建立了亞細亞的第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這個詞,就是日本人給他的封號。維梁牢牢地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孫中山先生。 文子的那幾句話,一直在他的耳畔響著,還有他自己許下的諾言。儘管那是他當時才想到的──也許是受了文子的這幾句話的影響,他才會說出這種慷慨激昂的話語,但這也無關宏旨。總之,此刻的他,已經另有感悟。 不錯,要幹!在上車之前,文子說:「梁,我相信你是對的。我沒有辦法幫助你,更不能陪著你,可是我會為你祈禱著。神一定會保佑你,使你平安,使你成功。」 淚水在她那明澈的眼眸裡轉著。維梁也感到眼角熱辣辣的,他不得不擔心著,怕一不留心眨了一下眼,就會有淚珠滾落下來。 「你一定要成功,你會成功的,會成為一個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別忘了,我的心時時都在你身邊。梁……」 她終於說不下去了,逃一般地上了車。在車上,她用手絹捂住眼鼻。隔著車窗,可以看到她在忍著,肩膀在微顫! 是的,我非幹不可!這許多日子以來,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流下無數的汗水,跑遍了赤牛埔、淮仔埔、五角林等地,還老遠地到過臺北火車站與牛角郎陂的山頭上。然而,這一切,如今想起來,好像都還不夠積極,不夠熱烈,功效也等於零。 這會叫文子笑話的。英雄、革命者,簡直是笑話!對啊,那是笑話一個。不過我知道文子是當真的。我是個渺小的角色。孫先生才是英雄、革命者。想到他把那古老的大帝國推翻了,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維梁禁不住整個頭腦都暈眩了。甚至連和簡溪水醫師、蔡培川、陳逢元那些人比起來,我都渺小得一隻螻蟻都不如呢。但是,這有什麼關係,我在文子心目中是個英雄、革命者,這不就夠了嗎?至少我要做個值得她把我當做英雄、革命者的人。做一個無愧於她所期許的人。 那麼要如何更積極、更熱切地展開工作呢?…… 維梁吃力地想著。他的頭垂得更低,腳步也踏得更快了。他已走過了街路,在通往老家的牛車路上疾走。每一個步子都揚起小小灰塵。 請願書已遞上去了,會社方面硬是不理,連片言隻字的答覆都沒有,只是把可憐的阿四叔傳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而已。他彷佛可以看到會社的那些四腳仔一付傲然不屑的面孔。 ──怎樣?我們就是不理你們。你們還能耍出什麼花樣來嗎?縱使你們有孫悟空的七十二變本領,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啊。 ──還是識相些吧。別再無理取鬧啦。不然,我們要對付你們有得是辦法哩。 送官、撤佃,是最狠毒的辦法……員警、執達吏……全都是他們的爪牙。畜生!難道我們就拿不出辦法嗎? 不知不覺間,維梁已回到家,平時他為避免與母親碰面,總是從後門進去的,這一次卻渾然忘了這個安全措施。一進門,母親正坐在正廳門邊的一雙矮凳上棟菜。維梁警覺過來,想拐到後門,但母親已經抬起了頭。他只好叫了一聲。 母親沒吭一聲,卻定定地盯住他。這是低氣壓的朕兆,維梁本能地在心口上感到一陣寒悸。不過這情形他早已習慣了,裝著若無其事的跨過門檻,就要進入內房。 「梁頭。」低沉微沙的嗓音,卻有種奇異的力量。 維梁站住回過了頭。母親的下巴在微晃,眉心的一塊五角形皮膚發出閃光。還好,母親不像是在生氣哩。對呀,我又不是去「閒蕩」,是去阿四叔家做茶的。已經稟告過母親了,阿四叔答應給他二十圓,那是幾乎可以買到一車【注:一車為十石。】穀子的大錢哩。 「我問你。那個日本妹仔呢?」 「回去了。」原來是這樁事,維梁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回去了?什麼時候?」 「剛剛。」 「那是說,你從一早起到中午,都跟她在一塊?」 「阿母,只是談談話罷了。」 「談談?跟日本妹仔,有這麼多好談的?」 「是人家要談的。」 「哼!你竟和她談了整整一個上午!」 「人家老遠來的,總不好馬上把人家趕走。」 「為什麼不好?」 「唉唉,阿母,是朋友啊。」 「日本妹仔,算什麼朋友!」 「阿母,就只這一次,下次不會了。不會再來了。」 「我正要告訴你,下次如果她再踏進我們家一步,我就打斷她的狗腿。連你也一樣。」她老人家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維梁心口又微微一涼。 「梁頭,我問你,你是為了她不願和玉燕做堆嗎?」 「不是的。當然不是啊。」 「那你倒說說看是為什麼?」 「唉唉,阿母,說過多少次了,是因為還早著,我才二十一歲啊。」 「二十一還算早?人家不都是二十、二十一就有孩子抱了?」 「人家是人家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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